真身已经大如磐石的河蚌盘踞在不知名的山顶,蚌壳已经被红龙鳞片活生生喂成了淡红色,打眼一看,像是这草木稀疏的小荒山竟有硕大红宝石从天而降。
海夜叉守在山脚,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
机缘到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事,绝没有延后或者躲开的道理。而以河蚌当时的修为,三道天雷劈在身上,真可谓是九死一生。
但她竟然撑下来了。
海夜叉不知道是因为河蚌有龙鳞灵力护体,还是冥冥中西海红龙仍在看顾麾下水族。
总之,雷云散去,整座荒山近乎化作焦土,飞奔而来的海夜叉努力瞪大眼睛,终于在满目狼藉里找到了伤痕累累的河蚌。
她已然是个眉目清秀的姑娘家了。
可有了手脚的河蚌还是蠢笨。
她未化形时,家中里里外外全依仗一个海夜叉,她每日里只需安生修炼。没有旁的妖族作比,河蚌很难了解自己的进度究竟有多迟缓。
等到自己能说能动了,即便是长在人类村落的小妖也能明白,她究竟有多四肢迟钝,脑筋愚驽。
吃饭用筷子穿衣系扣子,这种三岁小儿都能自己做的事,她都要麻烦海夜叉从头开始手把手地教。
“不着急,咱们刚开始做人,总得慢慢来。”
海夜叉自认也并不如何出众,便很能体谅河蚌的心情,总是耐心地劝慰着。
村子里的百姓都在背后嚼舌头,那个人高马大不爱说话的汉子,不知从哪儿捡了个傻姑娘回来,长得不怎么样,还是个光会吃不会做的懒货。
妇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做着活,嘴里说着话,个个都很纳闷那家汉子踏实能干,想说个好媳妇不是什么难事,怎么就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
海夜叉最初不知道这些。
等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他这个老实人耳朵里的时候,看着家中抓着毛笔正在写大字的河蚌,他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屋里。
之后没多久,海夜叉就带着河蚌搬去了别的村落。
他们在人间走走停停。
没有人发现这对面目平常的男女来历不凡。他们只是这沧海里的一粟,是芸芸众生里毫无特别的两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某一天,海夜叉正在做饭,河蚌坐在他脚边的小马扎上,帮着往灶洞里递柴火。两个以灵气为生的水族,正正经经地操持着无甚必要的一日三餐,活得与村子里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爹!爹你睁开眼看看我!你别走!你还没抱上孙子呢爹!”
“爹!”
河蚌听出那是张家小栓子的声音。
那个从海夜叉手里买野味总要咧着嘴压价的凡人,生得瘦长身板,年纪不大却学着村里老汉抽旱烟,上下牙都黑了好几颗,声音哑得像是成日里染着风寒。
她从没想过,这个人的声音也能尖利得近乎破碎,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逼出来,针尖似的直往人心头扎。
海夜叉切菜的手一顿。
河蚌茫茫然地抬头看他:“这是怎么了?”
“应该是家里出了白事。”
海夜叉见河蚌满眼不解,便说得更直白:“就是寿数尽了,人死了。”
仙魔神佛除外,余者无论是人是妖皆有寿数,不过是后者更漫长些,百年乃至于千年不等,仍然终有尽时。
所以妖族才会前赴后继地修炼,拼了命地想要飞升,以期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河蚌想了想,又问道:“做不成神仙的话,你也会死吗?”
“会。”
“我也会?”
“会。”
河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她其实不太懂得凡人生老病死的痛苦。
这世间,待她亲近的只有三公主和海夜叉。三公主走时,河蚌甚至听不懂红龙濒死的哀鸣,而海夜叉一直陪在她身边,两个暂且不知道还要活多久的水族相依为命,河蚌未曾失去过他,便无法体会何为死别之痛。
“可是,我想活很久。”
向来驽钝的河蚌从未有过如此豁然开朗的感觉,她看着海夜叉,混混沌沌的眼眸里第一次有了不同的光彩:“我想活很多很多年。”
她原先不知道自己为何修炼。
只是三公主教了,她学了,就自然而然地坚持到了现在。河蚌在这条路上走得无欲无求,眼前迷雾遮天,她居然也就走一步算一步地往前挪,没想过自己要到达什么样的终点。
可是那一天,简陋的农舍灶间里,她守着一屋子的烟火气,抬头看着海夜叉的时候,眼底竟是一派云开雾散的光景。
她说:“我大概修不成神仙,但是,我要修长生。”
不为永葆青春,不为寿数无尽。
她要用一场不知尽头的等待,修一个山水有相逢。
海夜叉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妖,第一次被她震惊得说不出话。
河蚌一个人离开了村落。
她依赖海夜叉惯了,从没想过也没试过什么叫独自闯荡,可她再蠢笨也知道,始终依存在他人庇护之下,终此一生,她也不过就是个勉强化形的小妖。
“把东西带好。”
龙王赠予的法宝被海夜叉塞给河蚌:“我会回西海去,用不着这个了。你一个人在外要小心,若是遇到危险了,可以躲在四海龙王庙和三公主的龙女庙,水族自然得受庇护。”
他原本讷于言辞,但是架不住小妖一拉扯就是几百年,硬是磨出了几分慈父般的念叨。看着河蚌纤细的身影渐行渐远,海夜叉渐渐变回来的灰眸里半是酸楚,半是惦念。
此日一别,不知再见之日。
三公主,但愿我与她皆不会负你所望。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1”
李园书房,早年高中探花的李老爷手握书卷,看一眼依然坐得端正的次子:“寻欢,今夜是七夕,这首词亦应和此景。你背过了才许跟着你哥哥出去胡闹。”
自小老成的李家小公子点了点头,用初见风骨的字迹一笔一划地默着诗句。
父子二人都没有看见的是,书房外莲叶田田的水池旁,那隐蔽的假山缝隙里,一只淡红色的河蚌微微张了张壳,像是跟在后头无声默念。
可她念的却是:
年年昔夜。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