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司连同大理寺指派去蜀中的禁军还未传来消息时,金吾卫已经从城南押回了一个人。
金吾卫搜寻了所有养过牛的脚夫更夫,先是逮了数十个男子,细细审问放了一半,最后才抓到了这个被称作“六儿”的人。
这人被抓时蓬头垢面,粗布短袄,龟缩在安化门的一处窝棚里,他身边放着一个收拾好的小包裹,金吾卫另从窝棚的角落抱出几只碎裂的烧焦的木板和半麻袋细密的白米。
关键是还有一柄张薷儿生前戴过,熠熠生光的红雀金钗。
紫宸殿内侍窦大监立即传圣旨,命大理寺,刑部司二部同审,杜秋庭脾气虽好,断案却从来不含糊,即刻命人将案犯带上镣铐关押进了大理寺铜墙铁壁的死牢。
因此案姬云崖是主审,那些证据则被送交刑部司。
等散了给官差的赏银,姬云崖才一人拎着包裹,木板红雀钗到后堂寻那个正在打瞌睡的人。
唐恣不知怎的,不愿回潺潺书院,也不去尚书府,莫名地赖上了刑部公堂,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木塌,就搁置在暗室老虎凳边上。
他难得解了发带随意披散着头发,没了平日的少年气,看上去年纪大了些许,点漆明眸,眼角红燕,身上随意挂着不菲的白氅,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书。
外加唐恣长得带了些女气,和阴气森森的烧火棍,审案台相得益彰。
姬云崖忍不住在门口脊背发凉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走进去,将一杆红雀钗送到他眼底。
唐恣翻书的手一顿,看着那只钗子笑道,“怎么?姬大人这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要鄙人帮忙传个信物?”
姬云崖没理会他的玩笑,正经道,“这是那日我们赴宴,张薷儿的发钗。”
唐恣没去接那支发钗,他的眼睛又挪到了书上,“呲啦”一声,刚翻过的一页就被送到蜡烛上点燃,飘飘化作灰烬。
他的眸子被燃起来的火光照得晶亮,幽幽道,“这么说,那个人,真的是杀张薷儿的人?”
“十之八九。”姬云崖叹气,他蹙眉看着灯台旁一抔灰和只剩半本的小册,疑道,“你在看什么?”
唐恣揉揉眉心,懒懒道,“三皇经。”
姬云崖哑然失笑,“在刑部司看这种禁忌,你怕是第一人。”
“睡在老虎凳边上我怕也是第一人。”唐恣“呲啦”又撕下一张点燃,“放心,我有分寸,我不过想看看,一个以理名世,惊才绝艳的先生,在翻这本书时,心情如何。”
姬云崖摇摇头,“若真是以理名世的人,多半觉得这是一堆废纸。”
“凡事皆有例外。”唐恣看着他灯下无欲无求的寡淡表情,手指在书页上敲了敲,“除非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一天一天慢慢等着阎王来收他,这堆废纸于他而言,或许就是救命稻草。”
姬云崖道,“你是说,潺潺书院有人因深知自己命不久矣,才托念于三皇经?”
“那个树洞是官家女子传物所用,十分隐蔽,除了她们,书院的先生也可能知道,后来城内动乱,众人无暇顾及那些书册,那本三皇经便和其他传奇一起留在了那里。”
唐恣耐心解释,又叹气,“黄德先应该是个笃信三皇经的人,他身患重症,又逢叛军攻城,故土沦陷,绝望之下,他带着中宗恩赐的青雀鸣沙自焚于延秋门。”
天宝十四年冬载,玄宗出逃东都,四散的宗室显贵,奔逃的商客百姓,长安城一夜之间变为人间炼狱。
黄德先背着谱满了家族荣光的御赐琵琶,颤着花白的胡须一头扎进了叛军烧起的火海。
“那只螺钿鸟,是有人故意为之。”姬云崖从他手中抽出《三皇经》,翻了两页,淡淡道,“不过为了让人将这件事联系到黄德先身上去,可惜,刑部大牢比不上大理寺,我不能亲自问一问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唐恣打量着姬云崖的模样,苦笑,“因为他希望刑部有人去查黄维安这件事。”
姬云崖翻书的手有一丝轻颤,他抬眼,静静地看着唐恣。
唐恣接着道,“而黄维安极有可能是因为卷进了科考舞弊,和他父亲一样,自尽的。”
数月前的那个雨天,黄维安在后院瞧见了被病痛苦苦折磨的儿女,文人傲骨了一辈子的他,突然顿悟了。
明经武科文式素来比进士科宽松,由礼部司单独出题,进士科则由国子监,礼部及鸿胪寺出卷,在国子监呆了一辈子的他,自然有自己的门道,虽探听不到试卷全貌,却得知了礼部侍郎冯翊“渭水之盟”四个字。
所以他去见了李策,顾成业和那个还未找到的赵括。
“我想其中筹码,不过是希望这三人加官晋爵之后,可以医治他的儿女,让他们不用挤在穷酸的小院子里度日如年。”
唐恣叹了口气,不知是同情还是可惜,他有些感叹,叹黄维安一生清贫,不受嗟来之食,傲然如松的国子监监丞靠六品俸禄豢养着一双天生带有顽疾的儿女,最终一身气节还是败给了一颗慈父的爱子之心。
“他应该早些向我开口。”姬云崖攥着那本《三皇经》,静静听完。
他突然将其掷入炭火盆,书页瞬间被点燃,窜起一团灼眼的火光,他低低骂道,“非得事到临头做这等龌龊事,殊不知人命面前,气节,傲骨,统统都是狗屁!”
“想不到姬大人端方君子也会骂人啊?”唐恣瞪圆了眼睛,满面震惊,“我还以为你只会念叨儒学史书呢。”
姬云崖微恼,被他闹了个大红脸。
唐恣忍不住逗他,“没事没事,刑部司这个时辰也没有人,姬大人继续骂,权当我是个老虎凳罢了。”
姬云崖低头道,“我只是替他不甘,可是......李策和张薷儿又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