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清明,刮风下雨对于尚且年幼却要独自讨生活的陆绍年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今日照例也不过是到府城里将挖来的草药换些银钱度日,顺带再去趟书斋寻些抄书的活计罢了。 左不过就是如此了。日复一日,穷极无趣。 脚下习惯性的行至一条六尺小巷,原本硬挺着的脊背瞬间垮了下来,像是被一根稻草轻而易举压死的那只骆驼。又虚弱又颓丧。 左手五指微张顺着脚步轻轻从墙壁上缓缓抚过,终于摸到了一行小字。 陆绍年整个人像是触摸到了一个机关,瞬间瘫软了身子,无力的靠在青石墙上,任凭着檐外溅落的水滴砸在他眉眼间,砸在他脸上,滚落进了他的衣裳。冷得他发颤,冷得他心寒。 身后背篓压在石墙上让他有些难受,后背似乎被印出了痕迹,有些疼还有些辣,更加让他清醒,清醒听着耳边的雷雨声,轰隆隆淅沥沥,滴答滴答。 他想哭,又哭不出来。 大概是老天爷在帮他哭吧,他用力抬起那张湿透了还透露出几分稚气的脸庞,望着阴沉的天色,想着。 以前他家一度也是住在这平阳府的,以前他父亲也是一个备受推崇的秀才公,以前他母亲也是城西有名的绣娘,后来是怎么样了呢?后来父亲久考不中,病了,痴病。 举家之力,费尽心血,一年又一年,日复一日只为科举。别人说他是疯魔了,他不信,只说等将来他成了举人老爷后自有这些人的好看,直到母亲死了,疲累成疾。那个男人才像是醒悟了过来,跪在坟前痛哭流涕数落自己的不是,一个巴掌接着一个巴掌,终日酗酒不省人事。 那个时候陆绍年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靠着左邻右舍的三瓜两枣,那些人时不时摸着他的头,像是笑又像是在哭,怜惜他命苦。以前那些人可都是夸他聪慧机敏,更甚父亲,日后定是个状元郎的。 高烧一夜,捡回了一条命,睁眼就见到那个男人布满血丝通红的眼睛,无措惊喜懊悔从那双眼睛里闪现。后来好了,那个人开始养家像是一根顶梁了,可是上苍总是一视同仁的,年少荒唐落下来的病让他只能躺在床上,咳血肺疾。 原本陆绍年是打算用最后的家当去给他换几副药的,好歹吊着他的命。那个男人却不让,只求他去参加院试,在他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看他成为秀才,否则他连死都死不安稳。 这点陆绍年是清楚的,这个男人对功名的渴望早已刻进了骨血,除了三岁给他启蒙之外,数年间从未放松过他的课业,乃至男人放弃科举之后,更是将全部的希望寄托于他身上,只盼他能实现他终其一生未能达成的意愿。 而这行小字是他年幼时听闻父亲的意愿后暗地里刻下的科举二字。 过了这条小巷再右走一条巷子,就是他以前的家啊!可是现在他哪还有家呢?只有他一个人了。 雷雨渐小,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巷子口不远处传来了几声细碎地轻响,像是哪家的碗碟砸在了地上。 他不欲去细究,紧了紧双肩上的背篓举步就走,路过岔路口鬼使神差的瞥了一眼街边,就这一眼让他不觉停下了脚步,还没回神本能就躲到了巷角边。 天色未暗,金乌未垂,街面上笼着一层屋影,倒印在水洼中,阴沉沉的。那是个死角,格在两屋之间,从屋顶上斜出的大片屋檐遮住了顶头光亮,让人瞧不太清。 只能大约看见一前一后一小一大两个坛缸堆在地上,后面缸子肚那破了一个碗大的口子,正巧被前面破酒坛子挡住了,不时有水滴从破口边缘滴落到青石板上。坛缸底下净是些破瓦烂砖,一堆堆的。一看就是被人堆放杂物用的。 虽然隔着远,但还是能看见大缸上面的木盖子被人从里头推开了一个缝,慢慢的缝大了,露出了半颗毛茸茸黑黢黢的脑袋并一双眼睛。 眼睛快速警惕地扫视了左右一圈,与眼神不符的是这人出来的动作迟缓,光是一个抬腿就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一般。即使小心地踩在瓷片碎瓦上依旧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响声。 人出来了以后就立马藏在了大缸后面,目光紧盯街面斜方。 陆绍年顺着人的目光看去,那是一间不大的药铺,偶尔陆绍年也会向这间药铺兜售些药材,不过从铺子左右各摆上的一扇门板明显能看出这家差不多是要闭门谢客了。 药铺中间的大门还是敞开的,从门里还能看见里头围桌坐着的人影,三人相对而坐是在用晚膳。 突如其来的犬吠声打破了街面安静祥和的氛围,铺子里碗筷摔在木桌上的声音清晰入耳,里头有人不满,“叫什么叫?成天只会吃只会睡,来了半个生人连嘴都不知道怎么张了,尾巴摇得比见了老子都欢快!养你有什么用?饿死好了!” 虽然是这么说着,里头人还是一边嘴上骂骂咧咧,一边不情不愿地拿着一碗剩菜剩饭出来,走到门口栓着的大尾巴狗身边骂道:“吃吃吃吃!吃死你好了!赶明儿再不会看门就把你剁了炖肉!” 大半碗一把倒在大黄狗面前的粗碗里,那狗可听不懂这些,直接整个狗头都埋在了碗里,狼吞虎咽,把那人气得直接踢了它一脚。 黄狗回头吼了一声又换来了一个大嘴巴子,打服了那人才骂骂咧咧的回了屋子。 刚等到那人进屋,陆绍年就看见人蹲在原地,扔了一块石子到狗面前,狗受了惊,原地渡步了好几下,刚吠了一声又引得屋里一阵咒骂,这下学乖了不叫了,改为盯着他。 人试探着保持下蹲姿势慢慢靠近狗,从阴影里出来了。这时陆绍年才注意到这人身材矮小不说还极为瘦弱,披头乱发结成条又打成结纠缠在一起,发尾扫过地下湿了一段,一身衣服脏乱不说还破,两只满是污垢的手臂从半截衣袖里露出来细条条的,狼狈到了极致。 这是城南的乞丐?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还不等他细想,这人就快速准确地将手中石子砸在了狗身上,接二连三逼得狗向后退开,离开了饭碗。 迅雷不及掩耳的伸手端起粗碗,这一下彻底触怒了大黄狗,猛地蹦起一口就要咬在他手上。陆绍年心中一跳,向前走了一步,用手向前一声,差点惊呼出声。 电光火石之间,那人本能一缩手背在身后,被这么一吓向后跌坐在了地上,直愣愣地看着眼前龇牙咧嘴的大黄狗。 他揉着手腕,打量眼前的狗,伸出的手僵在原地,似乎还想去抢,没等他动作大黄狗立马又朝他方向张嘴狠咬了好几口,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可惜对方依旧不管不顾还要去抢,可惜那碗剩饭直到被大黄狗吃完为止,他也没有抢到。 还是呆愣愣地跪坐在地上,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了,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儿都没有动过,就在陆绍年以为他会哭会走的时候,那人抬头了,目光从空碗移到了上苍。 透过那张满是污浊,辨认不出的脸孔,陆绍年看见了他的眼神。 那是无法用言语所形容的眼神,满眼的疲惫,历经困苦的沧桑,和想要解脱的渴望。唯独不见希翼和那想要生存的强烈求生欲。 刹那间陆绍年心中像是被擂鼓重重锤击了一下,有些钝痛。他右手按在自己左胸膛有些迟疑,看着前方的人,神色莫名。 这个人……像极了他自己。 不知道是出于这个眼神,还是出于一种隐秘的心思,总之陆绍年打破了他以往绝不招惹闲事的冷淡姿态,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走出了阴影,走出了心里。 他现在非常极其想要这个人活下去。就像当初的自己,虽然当时并没有人给他一个馒头。 在人目光从他手上的白面馒头移到了他脸上的时候,陆绍年才发现这不过是个小孩儿,五六岁的年纪。 那就和他更像了。 小孩儿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想从中看出什么,两人对持了好一会,陆绍年举着馒头的手都酸了,他嘴角一弯,露出了一个不算成功的笑容,半蹲着,盯着小孩儿头顶。 从小孩儿头上挂着的草碎木枝想到了这样总算是真诚些了吧。这可是他特意买来准备明日用的,还在犹豫什么? 就在他神游天外之际,小孩儿一把攥住馒头,陆绍年一惊,本能伸手去抓,手背挨了一记,吃痛,松开了手,再抬头一看,只能看到小孩儿头也不回的背影了。 他咽下本来就要脱口而出的“哎”声,伸出去的手也缩了回来,瞥了手背上的划痕一眼,有些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 这算是突发善心要不得么?古人诚不欺我,果真是好心没好报,坏人坏到底,性子这么烈可不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