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远处,不着痕迹地用余光打量晏明灼失却笑容后,看不出情绪的平静面容,黑公爵突然有些后悔,他的态度是否太过惹人不喜。
没有人会喜欢上一个暴躁易怒的阴暗怪物。
指尖捻起桌上飘零的画布碎片,黑公爵想,也许他应该要为自己的冲动举止道歉,他不应该不分青红皂白便毁坏晏明灼的作品。
一想起画面内容,与晏明灼作画时偶尔看向骷髅的专注眼神,内心深处肆意涌动的烦闷,又令他抹不开主动低头的面子。
不是为了财富,也不是为了追求力量,仅仅因为追求灵感而选择留下。
他开始按照晏明灼那荒谬却又充满感染力的异常逻辑去思考,越是思索,越是不安。
“你的确是个极其特殊的人类,至少在我于漫长时光见过的人里,你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黑公爵忍住脑内的胡思乱想,抛开画布碎屑,尽量心平气和地提出试探:“然而,对你而言,我只是你在旅途中遇见的‘灵感’之一,是么?”
从雨之国到夜之国,中间遥远的距离里,究竟还发生过多少次类似的浪漫邂逅与对话?
闻言,晏明灼在纯银水壶中洗刷画笔的举动为之一顿,他那悦耳的嗓音,与出乎意料的坦然,第一次让黑公爵觉得,也许谎言会比真话更令他感到开心。
“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弯腰的晏明灼甩干笔刷上沾染的水滴,按住微屈双膝,直起身。
他转过身面向黑公爵,银色眸光里映照着波动的倒影。
一句话,从无间地狱拉回光明的天堂:“但是呀,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这点毋庸置疑。”
该死的。
——“我同意了!”
脱口而出的声音令黑公爵飞速侧过脸,掩藏起莫名发热的脸颊,不肯丢脸地暴露在人前,毁坏属于贵族的端方形象。
喃喃声飘逸在静默升温的空气里,若不可闻:“你想怎样画……都随你好了。”操控意志的主人已然丢盔卸甲。
此刻,黑公爵再想不起这两天给自己关禁闭的冷静思索结果。
想进一步了解晏明灼,又害怕越了解越沉溺。
岂止如此。
单单是被那纯净的亮银色月光拢在瞳孔里,他便很难再想起多余疑虑——全副心神,分明系于一体,无法逃离漩涡般的可怖吸引力。
“不着急。”画家像是被黑公爵从无比抗拒到迫不及待的态度突转给逗笑了,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要画肖像画,我得先和你培养起足够的了解,包括生平经历,这样才能准确捕捉到人物神韵,起码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呢。”
一听见生平经历,黑公爵脸色瞬间变得僵硬,幸好已经提前背过脸,未被晏明灼发觉。
好在最后一句话,令他凝滞的神情松懈许多。
黑公爵扭转回来,闷闷道:“的确,我们之间太过缺乏了解。”
——以至于晏明灼时不时就会给他一个要么心脏骤停,要么心跳爆燃的“突然惊喜”!
“我答应你,从今日开始,你可以离开地牢,在古堡内行走了。”黑公爵做出决定,“我每天都会陪伴你用餐,以及聊天。”
他补充道:“只要是你想了解的事,我尽量不会回避。”
怪物过于诚实的坦白回应,未免显得太过有趣。
他像是不懂什么叫点到即止,最后一句话明明藏住不要直言更令人心里舒坦,他偏偏要打破常理,一如性格般冷硬直率,全然不理会人类才擅长的圆滑语言魅力。
就像是黑公爵的喜欢与讨厌,心事与情感藏也藏不住,直来直往,比人类小孩儿要更不懂含蓄。
“还有一件事。”晏明灼指了指不远处的白骨堆,“它们还能复原么?”
“不能!”
回应突变暴跳如雷!
“……你还是先和这堆该死的骨头继续待在这吧!”怪物气哼哼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他又旋身回转,趴在栏杆外,跟探监似的紧张兮兮扔下一句,“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出去。”
——好吧,也比人类小孩儿要更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知道何时就踩爆了黑公爵的逆鳞。
晏明灼也乖乖趴在栏杆内,修长手指伸出金属栅栏握住黑公爵的手,个头相似的两人隔着一墙之距,近乎面贴面四目相对。
他安抚地露出弯弯笑眼:“我会等你的,不要忘记哦。”
或许是入戏太深的影响,晏明灼越来越觉得难以揣测的怪物很有意思了。
想起明早的约定,他恒定如常的心跳无意识乱了几拍。
紧接着,恢复了无痕迹。
*
但在第二天早晨来临之前,便出现了新的变故。
深夜,栏杆外的敲击声唤醒了始终保持浅眠状态的晏明灼,他倏地睁开双眼,清醒得仿佛从未陷入睡眠。
“是谁?”
栏杆外,没有声带的骨头里,传出嘶哑共鸣,穿透金属头盔:“人类,请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