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韶华沐浴更衣,精心妆扮了小半个时辰,承珺煜却迟迟未至。 内侍总管司瑶脚步匆匆地进了暖阁,伏在他耳畔低语,他猛地抓紧了黄花梨座椅的扶手,好半晌才缓缓松开。 “主子,您、您没事吧?” “没事。”他正了正头顶的仙鹤点翠如意莲花冠,竭力让语调显得镇定,“给陛下的夜宵都预备好了吗?” 司瑶面露讶异,“出了那么大的事,陛下恐怕不会过来了。” 他听着殿外凛凛的风声,片刻后问道:“安泰殿已有明旨了吗?” “那、那倒不曾......” “既不曾,该怎么接驾便怎么接驾。”虽说承珺烨已死了十年,可但凡与她相关的事都依旧能刺痛皇帝的心,自己身份尴尬,因此在这个当口,更不能有丝毫怠慢,否则定会引来种种猜忌,万一给玹铮添麻烦就不妙了。 他推开步步锦支摘窗,望着漫天挥洒的鹅毛,忧虑且心疼,“雪这样大,俪王要去办差,也不知衣裳穿得够不够暖?” “您就放心吧,俪王主那么大人,懂得照顾自己,您别总当她小孩子似的!”司瑶望着他紧蹙的眉,忙转移话茬儿,“要不奴才派人去安泰殿催催?若陛下真不过来,您也能早些安置。” “不急,雪夜难行,就算陛下乘坐御辇,也会比平常晚些。”既不能上赶着催问,又不能满不在乎,他反复拿捏着分寸,“先派人到宫门候着,如半个时辰仍不见圣驾,本君亲自去安泰殿。” 反正无论如何,今晚都得遂了承珺煜的愿,否则必生后患,况且只有陪王伴驾,才能最快地把握全局,因此承珺煜不来,就只能他去。 衍庆宫内,嘉侍君接过内侍斐陌递来的茶杯,吹了吹升腾的氤氲,“陛下今晚又命皇贵君侍寝吗?” 斐陌将被褥铺好,并掩了半边帷帐,“主子进宫三年,年年不都如此?” 嘉侍君盈盈秋水中掠过丝同情,“真难为他了。”晓妆盼君王,云髻罢梳还对镜,却不知亦有人羡慕那漏夜长的水滴铜龙。 斐陌搀他坐在妆镜前,小心翼翼地为他卸去金累丝珠串宝石项圈,“奴才刚刚回来时见到太医出宫,据说康郡王旧疾又犯了。” 康郡王承玹鏡,宫韶华为承珺烨诞育的长女,生于建隆三年冬至,曾是被先帝视如珍宝的皇太孙女。 他摘下满池娇云朵金掩鬓,不动声色道:“听说康郡王当年摔断了腿,又在诏狱坐下病根,以致每到严寒就疼痛难忍。” “那是她的报应!”斐陌为他篦发,颇为义愤填膺,“当年她可没少欺负皇贵君和俪王主呢!” 他望着斐陌气鼓鼓的模样,轻声嗤笑,“你老实招供,初五那日是不是和夏婖说话了?” “没、没有!”斐陌脸上浮起两片红云,“奴、奴才前往安泰殿送食盒,是瞧见夏佥事了,可碍着规矩没敢过去......”因怕他追问,又赶紧将话扯回承玹鏡身上,“奴才听说,当年先帝驾崩之际,给康郡王留了道保命的遗诏,否则康郡王早死在诏狱里,哪能有今日郡王之尊?先帝还赐她个康字,大约是希望她能康健无忧,却未料她成日抱病喊痛的。” 当年那道遗诏,不仅保全了承玹鏡,还保全了废后慕氏,否则承珺煜怀着对生父殉葬的悲痛,绝不会放过任何与戾太女相关的人。 他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的大雪,心里很放不下,见殿内并无旁人,便轻声吩咐斐陌,“备些炭火与吃食,偷偷送去离尘宫。” 离尘宫是囚禁慕氏的地方,自打戾太女被定了谋逆之罪,慕氏自请废位,便被关进那荒僻残破的所在。 斐陌亲自前往离尘宫之际,宫韶华正在麟趾殿内心绪不宁地来回踱步。 司瑶见状劝道:“康郡王是老毛病了,主子无需太过忧虑。” 宫韶华唉声叹气,“本君忧虑的不是她的病,揽胜楼出事,她首当其冲会遭怀疑。” “无凭无据,陛下也不能胡乱定罪。况且她旧疾发作......” “正因旧疾发作,所以才更显得欲盖弥彰。” “这么说,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宫韶华未置可否,“这还不是让本君最担心的,俪王已带人去了揽胜楼,无论结果如何,陛下都会命她彻查到底。” 司瑶倒吸了口凉气,“您是怕俪王主会对付康郡王?” 宫韶华重重哀叹,“对于俪王来说,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于陛下来说,肯定很想看这出好戏。”话音未落,眼泪便扑簌而下,身为父亲,眼睁睁看着两个亲生骨肉相残,绝对是人生惨事。 建隆二年,承珺烨受封为太女,建隆三年初,十里红妆迎娶他为太女君,新婚之夜初尝云雨便结了珠胎。 因一举得女,他欢喜不尽,承玹鏡也因颇得先帝疼宠,早早便被册封为皇太孙女。 他曾对这个女儿怀有无限的期望,可谁知到头来却被伤得极深。 然即便那样,他仍是父亲。 “明早派人去康郡王府送些补品,再叮嘱奴才们好生伺候。”探望亲生女儿乃人之常情,倘若什么都不做,反落了下乘。 司瑶领命道:“明早奴才会亲自去一趟,您有什么话要交待给康郡王的,奴才保准带到。”说完递了杯六安瓜片给他,“俪王主知道您喜欢喝这口,特意送来的,要说孝心,她可比康郡王强百倍。” 见他并不言语,又陪笑道:“昨儿俪王主来请安,并非故意惹您生气,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腹内能撑船!” 他淡淡扫了眼司瑶,“好哇,你这是收了俪王多少孝敬,变着法子替她描补。” “瞧您说的,奴才跟了您三十年,什么稀罕玩意儿没见过,眼皮子哪那么浅!”司瑶瞅他虽嘴硬,却将茶喝得有滋有味,便知事情有缓,“要说苏氏真可谓才貌双全,即便出身低些,也不至于那样惹您不待见。” “哼,他来路不正,身份卑微,却成天霸着俪王的宠爱,害得俪王被御史轮番参奏。” 司瑶笑了起来,“奴才觉得,那些御史根本就是吃饱了撑的!天底下有多少大事奏不得,偏偏揪着俪王府那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不放。” 他沉着脸嗔责,“这话也忒放肆。” 司瑶替他蓄了茶水,继续道:“奴才的话听着放肆,却并非没道理,为官者当心系百姓,成天盯着旁人内宅的官能是为国为民的好官吗?况且连孟子都说‘知好色则慕少艾’,苏氏丽质天成,心思玲珑,别说俪王主,换谁谁不疼惜?” “即便疼惜,也应适度,不该独宠。” “独宠有独宠的好,苏氏侍奉俪王主七年,忠心耿耿,真情真意,不像采撷院里面那些个莺莺燕燕,各个都别有用心。” 他放下杯盏,正色道:“本君并非看不到苏氏的忠心,其实念他这些年守口如瓶、尽心尽力,侍郎之位并不算什么。可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有时得到的易如反掌,反会贪得无厌。俪王将来总要娶正纳侧,未免苏氏恃宠生娇,弹压不住,倒不如先敲打敲打,让他摆正自己的位置。” 话到此处,司瑶哪还不懂他的用意,“您说的句句在理,既如此,就该好好跟俪王主讲,何苦令她误会?” 他长长吁了口气,“俪王自掌权后,性情变得难以捉摸,也与本君日渐疏远。前几年还满口爹爹的亲热,如今个把月才见一次,稍不乐意就拉下脸只称父君。本君也想好好同她讲话,可有时还没说上几句她就翻脸,你能让本君如何?” 司瑶十分清楚他的委屈,缓缓跪倒在地,攥住他的手,“主子,都说父女没有隔夜仇,您千不看万不看,只看小主子当年吃过的苦,就原谅她吧。” 这话惹得他再度潸然落泪,往事瞬间涌入脑海。 玹铮三岁生辰时,他折了桃枝,蹲在冷院的地上教玹铮写字,“玹是美玉,铮是卓绝,你这名字是你皇祖母亲自起的。” 玹铮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爹爹,太女到底是不是我娘亲?为何承玹鏡骂我是野.种?什么叫野.种?” 他的心骤然揪紧,用力搂住那幼小的身躯,眼泪肆虐,“好孩子,你记住,你乃皇室正统血脉,无论听到任何流言蜚语,都不要放在心上。” 玹铮伸手替他拭泪,眉头蹙得紧紧的,流露出成年人才有的倔强之色,“爹爹,我不要太女做我娘亲,也不要承玹鏡做我姐姐,她们打我骂我,承玹鏡还说宁愿把饭菜拿去喂狗,也不给我吃......” 想起当年玹铮遭受的毒打与屈辱,他珠泪翻涌,情绪难以自控,“都怪本君不好,让俪王一出生就被人轻贱。” “这怎能怪您?当年的事非您所愿。” “即便非我所愿,我也是罪魁祸首,只盼她不要真怨我才好。” “哪能啊?她绝不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况且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没旧事重提,亦未嫌怨过半句。” “她不提,才恰恰说明没有真正放下。”他仰望暖阁的穹顶,眼泪哗哗淌着,“为何苍天要这样捉弄我们父女,我前世到底造了什么孽?” 本来都已认命,可元服那场变故,却生生将梦惊醒。 “你说,本君处死元服公子,真的错了吗?” 司瑶想起玹铮当时悲伤至极的模样,不知该怎样作答,踌躇良久才道:“主子,事已至此,您得想开些。” 他自嘲似的嗤笑,“想得开如何,想不开又如何?总之,本君和俪王再回不到从前了。” 元服之后,玹铮与他便有了心结。 既是心结,无法明言,外人也无力化解。 正巧当时的重明卫指挥使蒙远被承珺煜问了大逆之罪,玹铮当朝自荐,成为景齊开国首位掌管重明卫的宗室皇女。 历经几次考验,玹铮的差事都办得既妥当又漂亮,令圣心大悦。自此地位稳固,政务繁忙,来麟趾殿的次数不仅日趋减少,很多话也不再同他细说。 他知道,这孩子终究还是怨他了,其实他也怨自己,可又清楚面对残酷的命运,埋怨只会让自己更显无能。 更鼓打过两声,他稳了稳心绪,拭泪补妆,“走吧,该去安泰殿了。”前尘往事不可追,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替玹铮稳住帝心,徐徐图之。 衍庆宫暖阁内,斐陌已回来复命。 他边替嘉侍君敷养颜的太真红玉膏,边轻声问道:“奴才听那些老公公们提过,皇贵君怀着俪王主的时候,就被发落去了东宫冷院,俪王主身上根本没有象征慕氏血脉的蝴蝶胎记,她真是皇贵君背着戾太女与陛下私.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