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彻底沉默了。
因为他的沉默,一种有些尴尬的、艰涩的寂静降临在了我们之间。
寂静无声的此刻,我的思绪飞过很多地方,从过去到现在,和宋叙明之间的所有相处,然后停留到我第一次离开上海的时候,他留在我衣领上的泪痕。
就在这时,宋叙明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把我从记忆之海中拉了出来:“……你母亲告诉我,她已经向你表达了……她对你和傅阳的不赞同。”
“哇,所以你们两个真的一直都保持着联系。”我故作夸张地偷换了重点,语气几乎是在奚落他们了。然而也就在我说出口的下一秒,我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是有多么刻薄,“抱歉。我只想说,我和傅阳很好,然后他会跟我们一起吃饭。”
应该是听出了我的不快,宋叙明并没有就此事再多说什么。他只是以一种非常谨慎的口吻问了一句:“所以你们是重新在一起了吗?”
“对。”我回答,“毕竟只要人活着,就能在一起。离婚了还可以复婚,更何况谈恋爱呢?”
这听起来有些像是在讽刺他,但我真的无意如此,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再继续问下去了。
我对关于“我和傅阳”的问题已经感到十分厌倦了。
而宋叙明可是个人精,他不可能听不懂我的暗示。
他果断地选择不接我的话,话锋一转,直接跳到了吃饭的地点上。他问我想吃什么,我凭着童年残留着的对他的口味偏好的记忆,回了一句本帮菜。
这一次,宋叙明终于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传入我的耳中,因着电波的缘故,有些失真,但却又因此有些像十多年前我隔着卧室的门,听到他在客厅里大笑的声音。
我以为这些记忆都早已褪色发黄了。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察觉到我的失神,而是自顾自地选起了餐厅。
我偶尔应上几声,几次试图将自己的心神拉回到目前的对话上来,却始终无法做到。
最后宋叙明选了一家靠近徐家汇的馆子,时间定在了本周六下午六点。
我全都应了下来。
在挂断电话之前,他又漫无目的地闲话了几句。
最后,他嘱咐我道:“你记得把我的号码存进电话簿里,小澄,晓得伐?”
我愣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就下意识地答应了他。
宋叙明笑了几声,声音听起来竟比之前要自在得多,然后他又说了些什么,几句之后,就将电话给挂断了。
这时,剧组人员的笑闹声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听觉之中。恍惚间,我站在原地,仿佛刚才那通来自宋叙明的电话就像我的想象,而非真实发生的事情。
但手机依旧是温热着的。
我垂下眼来,看向通话记录里那串没有任何姓名、只有一个来电归属地的电话号码,心里有些异样。
我点开那串号码,在新建联系人中输入了“宋叙明”这三个字。
然而也就在我打下“明”这个字的一刹那,我蓦地意识到,在刚才通话的十分钟里,我没有喊过一声“爸爸”同样的,宋叙明也没有用过任何表示“父亲”身份的自称。
一阵错乱的不适感突然涌上了我的心头。
我皱起了眉,犹豫了片刻。
但片刻之后,我还是没有修改新建联系人上的那个名字。
我告诉傅阳我亲爹选的本帮菜馆的地址时,他答应得很平静。
非常的不ahanielu。
傅阳是我见过最龟毛最挑剔的男人,我有时都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考过国家一级挑三拣四师的证书,怎么只要稍微不合他的意,他都能讽刺上十多句。
我亲爹挑的那家餐厅是一家上海老字号,却也正因如此,它非常亲民、非常热闹、非常不符合傅阳的喜好。
但是傅阳却很平静地应下了,并且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我稍微有些惊讶。
但转念一想,这也符合逻辑。当初,在车祸之后,虽然我没有见宋叙明,但傅阳是见过他的。他对他的印象尚可,但鉴于在我小的时候宋叙明对我的态度,傅阳对他不予置评。
认真算来,我和傅阳一起生活的时间,可能都比我亲爹陪伴我的时间要长得多。至少傅阳连我看书喜欢直接折书页这种小习惯都记得一清二楚,而宋叙明可能连我大学在哪读的都不知道。
周六很快就到了。
傅阳还特意为此休了一天假。他还故作若无其事地向我提起,我虽然很想无视他的邀功,但最终还是亲了他一大口。
为了避开高峰期,我向傅阳提议我们乘地铁过去。
傅阳十分冷酷地拒绝了我。
最后我们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乘直升机到最近的停机坪,然后步行到该餐厅,既体面又环保,非常完美。
只不过因此我们到达的时候,稍微迟到了一些我亲爹早已在包厢里候着了。
这是一个略显滑稽、却又颇为严肃的场面。
我、我的前继兄现男友、我的亲生父亲,在一家热闹非凡的老字号本帮菜馆里,相见了。
而除了我只穿了一条杏色裙子、比较随意之外,两个男人都不约而同地打扮得衣冠楚楚参加类似慈善派对的活动也绰绰有余。
我跟傅阳走入包厢时,气氛冻结了一瞬间。
宋叙明直接站了起来,我们都有些茫然,主要是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呼。
我和他的关系决定了我们不会像一对正常父女那样拥抱,或者我搂住他的臂膀,熟练地撒娇。而傅阳估计是想等我们先打完招呼,他再和我亲爹握手。至于宋叙明,他大概是最茫然的那个人。
于是,我们面面相觑了片刻。
这时,傅阳走上前一步,向我亲爹伸出了手:“宋先生你好,好久不见。”
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冲宋叙明露出了一个微笑。
宋叙明也笑了起来,说道:“傅先生,没想到能与你在上海相聚啊。”
傅阳笑得亲切又迷人:“叫我ahaniel就好。都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我亲爹马上改口:“好、好,ahaniel说得对,我们都是一家人嘛。”他转过眼来看我,笑容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情,“小澄,赶紧坐下,这样站着显得生疏了。”
……
我不想发表任何评价。
我很顺从地坐了下来,傅阳坐我左侧、宋叙明坐我右侧,由于人少,也无须像傅家家宴那样分个主次,这也避免了许多麻烦。
趁着这个时候,我也正好观察了一下宋叙明。
我记忆中那个英俊却又颓废的年轻男人好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替代他的是一个依旧英俊、但却圆滑世故许多的中年男人。
我亲爹的外表其实变化不多,只是老了一些,他的身形并未走样、头发也依旧浓密只是那种神态,已经截然不同。我找不到丝毫颓唐的影子了,所能察觉到的,只有一丝意气风发、一丝风流、还有更多的八面玲珑。
他一直对我微笑着,确实也能看出那笑容下隐藏着的紧张,但这在我看来也陌生到了极点。
我别开眼来,忍不住在桌布的遮挡下攥住了傅阳的手。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瞬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但五指紧紧地反扣住了我的,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我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又重新迎上了宋叙明的眼睛。
我要死了……
今天真是神奇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