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这声音就这样传入了她的耳朵。 平千岁小心地朝声音处望去。 高高低低的树木后,似乎有人影出现,那影子离自己越来越近。 人影已经完全走了出来,他正站在她的身前,低头看着地上的她。 “姐姐。” “姐姐?” 他在喊自己吗?平千岁有些恍惚,从声音听来,这人应该是个少年。 随后,少年蹲下身来,视线与千岁齐平。 平千岁这也才看清楚了这少年的模样。 这是一个约莫十几岁的男孩,穿着已经看不清颜色的水干,头发束在脑后,白皙的面庞上,漂亮如星子的大眼睛正盯着自己。 “你……”千岁也看着他。 “姐姐!”少年又喊了声。 “你是在叫我吗?”千岁有些不太确定地问道。 “您不记得我了吗?是我啊,我是牛若!” “牛若?” 京都的夏天真是热啊,让人恨不得跳进凉水在里面呆上一天。 “好热!” 千岁嘟囔了句,手上的竹刀就被梶原景时打飞了出去。 “捡起来,继续!” “可是,好热啊!” 千岁擦了把已经流到下巴的汗水,朝着梶原景时抱怨着 “捡起来,继续!” “可是……”看到梶原景时已经快要发火的神情,千岁只得把抱怨咽下。 真是个严厉的老师! 千岁小跑着去捡已经被打到老远的竹刀。 有嬉笑声从不远的池塘边传来。那里,平知盛和平重衡正在池塘边玩水,平重衡半个身子已经被池水打湿,周围焦急的侍女正追着他到处跑。 “公子,请您别在池塘边玩耍了,小心池子里的鱼!” 平清盛几日前派人从宋国运来几天奇怪的鱼,像是鲤鱼,却浑身长着五彩的花纹,有些还想人脸一样,就放养在这池塘里。 “不就是几条鱼吗!”年幼的平重衡朝着池塘扔下两颗石子,这下可把侍女吓坏了,赶忙追上去制止。 平重衡跑到平知盛身后,“三哥,你也扔一个!” 平知盛也朝池子里扔了块石子,然后两人像恶作剧得逞般看着侍女慌张地追着他们。 “真好……” 平千岁很羡慕他们,她也想像他们一样高兴地玩耍,可是…… 回头望了眼仍旧一脸严肃盯着她的梶原景时,她还是老实地走向地上的竹刀。 就在她要蹲下身时,看到了一双小脚停在自己的竹刀旁。然后,竹刀就被一双手捡拿了起来。 “好重!” 是一个小男孩,他正双手拿着竹刀。 千岁起身,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大截的男孩。 “给你。” 男孩将竹刀递给她。 “你是谁?” “牛若。” “牛若!”千岁看着面前这个眉眼熟悉的少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是我,姐姐!”少年将她扶起,抓住她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姐姐,我终于又看到你了。” 薪火的温暖驱赶了些许秋夜的寒意,牛若往火堆中添了把枯枝,几丝火星跳跃,如夏夜的萤火虫。 “所以前几次跟着我的也是你?” 之前有好几次外出,千岁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回过头又什么也没有,现在想想果然并不是错觉。 “嗯。”牛若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呢?” 牛若低下头,欲言又止。 “所以这么多年你一直在鞍马寺中修行吗?” 千岁离开的京都时,牛若还在六波罗中生活,他被送到鞍马寺是一年之后的事情。千岁虽然身在福原,但京中的消息还是会时不时传到她的耳中。 “嗯。”牛若拍了拍手上的木灰,“原本想着要去福原找姐姐,可是父亲……”说到这里他语气一顿,随后又继续说道:“我是说相国大人……” 之后的事情,牛若不说,千岁也是知道的。 牛若本姓源,生父是原本与平清盛并肩的清河源氏栋梁源义朝。若没有平治年间的那场祸乱,现在的他或许也能像平重衡一样过着家人团圆无忧无虑的生活。 气氛有些哀伤。 沉默之间,牛若的声音又继续,只是不再像方才那般阴郁。 “对了,寺里的师傅给我起了法名。” “法名?” “遮那王。” “遮那王……”平千岁念着这个名字,然后微微一笑,“我还是觉得牛若更好听一些。” “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牛若也笑道。 从开始到现在,千岁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牛若的脸。七年过去了,原来那个时常被平宗盛他们欺负到哭鼻子、整日跟在她身后喊着“姐姐,姐姐!”的稚弱的男孩如今已经长成俊俏的少年了。 千岁不由陷入过往的回忆中,直至牛若的手在她眼前晃了好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姐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牛若长大了、眉眼长开了,真是好看。” “啊?”牛若先是一愣,然后兀地低下头。 枯枝落叶“噼里啪啦”地燃烧着,跳跃的篝火将少年的脸映地通红。 秋意深重而热烈。 好久之后,牛若突然抬起头问道:“可是,姐姐,您怎么会这个时候一个人在这山里呢?” 这一下,千岁也疑惑地看向他:“你不是一直跟着我的吗?” 牛若摇头:“我奉住持的意思,要去清水寺住持那儿把前些日子借阅的经卷送还回去,回来的时候看天色暗了,就要抄林中的近路回去,就在这里看到姐姐了。” 这么说来,白天发生的事情牛若并不知道。 平千岁点点头,瞧见牛若正等着自己的回答,她便胡乱说道:“想来东山赏红叶,一时忘了时间。” “哦。”见牛若半信半疑地点头,千岁想到今天溪潭边发生的事情,羞恼感不禁窜上心头。 这时,牛若却高兴地说道:“那我能在这个时候、在这里如此巧遇姐姐,一定是佛祖的护佑!” 今日,确实是佛祖庇佑了…… 过了会儿,千岁突然想到另一件事,向牛若问道:“景时,你见着他了吗?” 牛若声音低弱:“远远看到过景时哥哥。” “哦。”千岁知道他的意思,想必就是跟在景时身后偷偷看了几眼,“景时要是看到你,也会很开心的!” “会吗?”牛若的眼中放出亮光。 “当然啦!” 那时,他们三个人可是形影不离的。 牛若看着千岁傻傻地笑着,然后从身后随意摸出一截枯枝,抓在手中却没有扔进前方的篝火中。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扣着枯枝上的树皮,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下来。 “姐姐。” 良久,他再次开口了。 “嗯?” 千岁没有看向牛若,因为正在挑着柴堆,火光越来越小,她深怕就这么灭了。 “您……” 千岁的注意力仍在火堆上。 “您……您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什么?” 这时,篝火终于又旺了起来,千岁这才将视线再次投向牛若。 “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问姐姐要一直在这里吗?” “这里?” “平家。” 千岁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想说如果姐姐不想——” 牛若的声音突然被千岁制止,因为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人声。 “嘘!”千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仔细朝声音来源处倾听。 真是人声,但声音似乎还很遥远。 “听到了吗?是有人过来了?” “啊?” “你听!好像是有很多人!” “是吗?” 又听了会,千岁忽然转过头朝牛若欣喜地说道:“是来找我的人!你听到了吗?” 果然,细听之下,确实开始能听到人的呼喊声。 是在喊着她的名字! 时间慢慢流过,风也变得安静起来。 忽然,千岁脸上的欣喜消失了,不,并不是消失,而是变成了另一种复杂的神情,因为她在那些呼喊她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重盛哥哥……” 平重盛看到平千岁的时候,她正站在一堆已快熄灭的火堆前,红色的衣裳被草木荆棘勾蹭地狼狈不堪,头发凌乱地披在两肩,脸上沾着草灰。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这样的她,和好多好多年前一模一样…… “千岁!” 平重盛上前抱住她的时候,她没有抗拒。 这样的他,和好多好多年前一模一样…… 只是,在她的视野中,多了不远处正笑着看着他们的花山院兼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