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知县大人绊住了脚,月儿弯弯挂柳梢之际,陆通才到家。
胡乱吃了饭,陆通便开始同江荻说今日遇到之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白日补过觉的江荻,这会儿心情还算不错,静静地听完陆通的话,问陆通:“佛经无趣,二十册,你需要用多久?”
陆通所有的兴奋,戛然而止。
沉默片刻后,陆通问江荻:“岳父即将有前程,阿荻为何还只想着佛经?”
他的对面,江荻面色平静地说:“因为,我爹不会有前程。”
那口吻,仿佛就像今天晚上吃大饼子一样自然。这样的口吻,到陆通那里,就如同一盆冷水浇下。他性情再温和,但读书所为的,也是那最普通和平凡的目标,出仕,成为人上人。
江荻那里似乎没瞧出陆通的打击,来了个更猛烈的,她说:“不仅我爹,便是我哥哥,也是一样。他去岁没参加秋闱,不是因为没能力,而是我爹不允许。我哥哥读书,只为维持秀才身份,免了自己的徭役。至于为民请命、报效朝廷什么的,没那心气。”
是的,江监生对这朝廷,尤其对今上,别说心气了,能不恨,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发配辽东的那十年,经历了丧妻失女的江监生,想去恨方孝孺,可想到那人更惨,这恨,便没了动力若说怪今上造反,他没那勇气,也没那么多力气。他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怎么在辽东那片土地上活下来,这是他唯一能思考的东西。
他不恨,不怨,却也无心了。
当王坤循迹登门,邀江监生去县衙做事,教喻、典史、巡检之类的活计,任由江监生挑选,江监生都是俩字:“多谢。”
多谢知县大人的器重,只是我已无能为力。
王坤这才觉得自己登门登的过于鲁莽了。
等他从别人口中知晓江监生坎坷的前半生时,已是为时晚矣。若是知道江监生经历了这些,他再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说出自己的邀请,而是,徐徐图之。
不过,出身贫寒的王坤,能在三十岁上就中进士,揣摩别人心思、临场反应能力,都是极佳的。当得知江监生的过往后,王坤再登门,已不再是邀江监生出山,而是各种诉苦。从早逝的父亲,到因己之过去世的老母,当如今在后衙种菜的妻子,说到痛哭流涕,极其情真意切。
并非做戏,而是真情流露。
这些个事一直压在王坤的心底,他与同窗没的说,与同僚没的说,对着陆通这般父母健在又是新婚的年轻人,也是说不出口的。只有对着江监生这样无意朝廷,又能懂他一二感受的人,才能说的如此痛快!
江监生只是没了心气,却非没了良心。听得王坤这样艰难,少不得给出一二建议:“举人可免百亩田税,进士则是二百。大人如今才中进士,想是另外百亩良田还不曾置办。若是大人手头不凑手,我家中尚有良田百亩,均放在大人名下便是。田税,便与给朝廷的一般多。”
闻言,王坤望着江监生,心下琢磨起江监生耍他的可能。
便是初来乍到,王坤也知道这沂水的田,不及江南肥沃。且沂水田税每亩只有两斗,百亩良田上缴的田税,满打满算不过二十石粮食,折钱二十余吊不到。连续三日每天折腾二十里地,便是缺钱,身为两榜进士、一方父母官的王坤,所图的也绝不是这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