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了穴的凌雅之昏睡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夜幕降临才幽幽转醒。
他醒时,寒苏正伏案写字,温萦在旁边看书,房中香炉薰烟直上悠悠。他掀开毯子从榻上坐起来,没有跟两人说话,敲着颈椎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凌雅之的身影没入黑夜里,不知道去向何处。寒苏知他心情不好,便也没有出言阻拦。
夜半,温萦在床上睡着,忽觉寒凉,迷迷糊糊伸手去拽被子,手却扑了个空。
她睁开眼,便听见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自己身边的位置空了一块,寒苏并不在床上。
温萦支身起来,揉了揉眼睛。余光瞥到窗前站了个修长的人影,她吓了一跳,发现是寒苏负手站在窗边。窗户洞开一角,透过回廊上幽暗的灯光。
清明雨纷纷,夜透寒凉,芭蕉生愁,青雾涳濛。
微风轻轻扬起寒苏胸前垂发,微弱灯光在他脸上洒下片片暗影,愁绪凄然。
温萦从衣架上拿起寒苏的外衣,走过去披在他身上,说道:“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听风看雨,你失眠啊?”
寒苏回过神来,拢紧衣裳,微微笑道:“没有,被雨声吵醒了。”
他睡觉一直很浅,听到雨打窗户的声音必然是无法入睡。温萦站在他身边,看着窗户上流淌的水迹,道:“那你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他摇摇头,忽然又笑了,改口说:“也不是什么都没想,只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多,不知道该想哪一件了。”
温萦道:“那别想了呗。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寒苏叹了口气,揽过她的肩膀,半把她搂在怀里,说道:“萦儿,你听见了吗?”
温萦道:“什么?”
寒苏道:“埙声。”
温萦静静细听,果然在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首断断续续的埙乐,悲戚断肠。她问道:“是凌雅之在吹埙吗?”
寒苏道:“嗯,他的埙应该是宁芝舅母教的。”
温萦闭上眼听了那埙乐一会儿,太远了实在是很难听清全部。良久,她问道:“你怎么知道凌雅之这么多事,你为什么和他关系这么好?”
寒苏沉默片刻,说道:“这么多年来,能跟我说的上话的人就只有他一个,又是亲戚,自然关系好。”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能和凌雅之说的上话,也许是对待尘世的态度,都坚信人性本恶;遇见人性崩坏之事,都欲灭个干净。
凌雅之能被世人称为“侠”,一是因为武功高强,二便是喜欢凌虐恶人。他是真的惩恶扬善,还是单纯报复世人,无人知道。
温萦抓着他的胳膊,隔着袖子捏了捏,说道:“你一早就知道凌家的这些事,却偏偏挑今天站在这里,不只是为这个吧。”
寒苏感觉怀中的这个人越来越能猜透人的心思了,他因此还小小地怀疑了一下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他说道:“在洛阳死去的人,有的是孤儿,有的尚有亲眷。江微澜带人去看望了几个家人尚在长安的,回来跟我说他们哭得厉害。”
温萦一听便知他这是又陷入愧疚了,寒苏这个人,看似潇洒,实则细腻无比,是容易钻牛角尖的性子。
温萦说道:“那些弟子,都是别人的儿女。至亲死去,当然伤心。他们只会恨杀死他们的人,而不会恨你。”
寒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半晌没说话。温萦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行啦,清明不是快到了吗,有那么多事要做,赶快去睡觉,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寒苏心里如明镜似的,他知道再怎么伤春悲秋,事到如今,的确多想无益。
凌阳在凌雅之面前提起凌昭刺激了他一把之后,再没有别的事情发生。银月宫依旧在筹备清明祭礼,上上下下忙得一塌糊涂。
寒苏睡得晚,起的却早,吃过早饭便去写墓志铭。如此夙兴夜寐,废寝忘食,终是在清明前夕写完了四十二个人的碑文,又命十几个工匠连夜将其拓在了陵园的墓碑上。
清明终至。
这日虽无雨,然苍穹却一派阴霾,似在与银月宫人同哀。
陵园附近挂满了雪白的招魂幡,潮湿的空气中四处飘散着燃烧纸扎的烟火香灰味。
前来观礼的银月宫徒众齐聚陵园,换下了各色衣裳,皆着素衣,就连佩剑剑鞘也裹上了白缎。每一块新碑前,都繁花满地,香火熊燃。除了收徒入门、宫主接位,银月宫甚少有如此宏大的场面。
远处有箜篌轻奏哀乐,长歌低吟哀伤:“去秋三五月,今秋还照梁。今春兰蕙草,来春复吐芳。悲哉人道异,一谢永消亡.......”
没有吵扰的唢呐,没有干嚎的哭灵,只有一片沉郁的哀寂,诉说着史诗般低沉的悼念。
青鸦梁上飞,摇落几多凄色。
未过多时,寒苏带着长老护法,以及死去四十二人手下徒弟走进陵园。
寒苏今日未着宫主衣袍,而是依旧一袭雪白无饰的长衫。素来松散的长发,以一根白绫高高束起。没有了碎发遮挡,他琥珀金的眼眸更显夺目。
他今日背上,还破天荒地多了一把白绢包裹的长剑。与寒苏相处有些时日便知道,他嫌佩剑碍事,一般只带暗器银针在身。遇见危险时,身边任何一物都能成为武器,因而并不需要特意佩剑。
只有很少人知道,寒苏是有一把家传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