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七年白鹿谷
月下一道清辉落在这白鹿谷,底下算不得是万丈深渊,那横尸身上的破烂服饰佩带纷纷,在这月光下仍得一见。
傅千张胆子倒很大,几下腾挪跳下浅谷之中,拂去那一片残骸上的薄薄落雪,捡起一枚尸首上澄澄的银配,正中一只阴镂凤凰纹饰。
四周口口木箱大方敞开,里头空空如也,只有几朵雪花软软塌在底上。
这南邵来使精巧夺人的香车宝马,就算落败而此深山泥污之中,仍然格外瞩目。而当初山南道上所落一地狼藉,果真只是个空壳子!
邝钦衡在上面喝道:“千张,你带着这些江陵府上的官卫仵作等,将这残碎陈尸都一并收拾上来,记得”
千张仰脖应道:“是了是了,自然是记得大人,是仔细些,切勿大动了原样,生怕那蛛丝马迹断开”
邝钦衡笑道:“好小子,倒难为你。”
“显灵了,显灵了,山神真的显灵了。”
那小厮双腿已软在地上,合掌只碎碎念道。邝钦衡原本在瞧着那底下一片残物,闻言回身蹲在那小厮面前,故作轻松道:
“显灵了?什么东西显灵了,这四处什么都没有啊?”
说罢四处张望一番,气定神闲地拍拍袍子,竟盘腿坐下了,面带微笑道:“说说罢,怎么就是那白鹿山神,若我偏道是那山匪垂涎使臣随行,没道理么?”
小厮抬眼,见他仿佛救命稻草,匍匐过来埋头道:“大人,这绝非马贼,绝非马贼啊!”
“哦,还绝非马贼?”邝钦衡仔细捋了捋自己手上佩剑,揶揄道,“好一幅言之凿凿的口气,莫非你便是马贼,才能如此果决?”
那人跌坐地上,失魂摇头道:“我不是马贼,当年草民孤露一介,也未娶亲,只在那东榆林的”
他迟疑一番,似是记不清楚,便含混说:
“一介馆子里作跑堂引马的小厮,忽有一日被东家送来了这深山之处,便叫小的看好这座藏宝肆,被一个富家的公子监看着,只管着和有密函的访客收接或贩出那些宝贝。”
“还有别人么?”
小厮点头,小声抽噎道:“有,不过不多,还有几个与草民一般的小厮,与小的一道被送往这里,可都在前些日子”
邝钦衡亦点头,了然道:“都死了。”
“是十七日前,那夜大雨,小的听闻外面声响大作,只道是雷声,并未起疑。可是声中夹有人声,有人耐不住,便出门去望,如此三番,最后竟然只剩了草民一介,迟迟等不到他们回来”
“你也出去了?”
“小的尽然鼠胆,留在最后一个,却更怕一人待于这藏宝肆内,于是点了火出门去望,谁料到,谁料到”小厮抹了一把丧气眼泪,说,“他们同这群人一并在这白鹿谷血泊之中,周遭左右无人。”
这话愈演愈玄:“这白鹿谷中只有道道黑影掠过,其中还有奇怪的吠声,小的只见到了如同那画上的若非那山神”
“还山神?”邝钦衡登时收了玩闹皮相,起身冷冷道:“事到如今,本官是听你在这胡诌说书的!”
那小厮大惊,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道:“小的怎敢,小的不敢啊!”
傅千张此刻从后面跳上来,冲他摆手道:
“欸,快别说了,你那藏宝肆什么肆,也不看看里头藏得都是些什么宝物,那分明就是马贼劫来的东西当做销赃的,你口口声声说不是此时非马贼所为,想必自个也是门儿清吧。”
小厮垂了头,诺诺说:“不瞒大人,大人所言极是。”
千张见这一着猜到,便又大咧咧道:“那便是了,你是那临江王派来的吧?”
那人一头雾水,恍惚道:“什么临江王?”
昭明七年断桥道
雪露南山愯愯寒气,绮陌隔江遥遥。
纪酒月盘腿坐在断桥之上的沿上,披上了原本雪白的梨花外袍,周遭的大理寺官卫正四处勘探,她只默默看着远处垂水的干柳枝,钟如神龛中一尊观音。
山南道不兴水路,这两拨人,退路冯谖三窟,却走得全是水路,登云拆桥,叫后面的官府一时难以追上,倒好一个溜之大吉。
女官脸上沉沉,阴郁冷漠,低垂着眼睛,翻来覆去看着自己手上的小扇子。
那扇上所别的金针少了七骨,只剩下九骨的金针仍密密匝匝编在那梨花绣上,唯有细微的金尖一点露出。
“大人。”
此声突兀一出,惊着一下纪酒月,那扇倏忽阖起,亦叫后面的秦昭南后退了几步。
“大大人,是下官。”
纪酒月回头看了一眼,坐着没有动的意思,却抬头道:“沈晟钧呢,你没一同把他送回去?”
秦昭南垂头稳重道:“大人伤势深重,下官医术甚薄,不过徒有皮毛,不敢擅自有所动作,只让那医倌仔细送回去了”
“送回去?”纪酒月皱眉,忽然起身道,“怎么单叫旁人送回去,我只以为你是个仔细的?”
这话叫一向克谨仔细,兢兢战战的探花大人好生委屈。
“大人不必担忧。”秦昭南在她身后拱手,依旧稳声说,“下官须得在此处看着这场,半刻前已修书京畿,府上擅医的主簿先生快马加鞭,不日便会来到江陵。”
“我没担忧。”
纪酒月摔袖转身,过了半晌又道:“你见着如何?若实在无法,我便将太医一同招来。”
寺丞沉吟道:“情形不好,少卿大人原本抱恙,寒疾在身。下官摸着大人的脉象甚是虚浮。而这南邵人擅毒驭蛊,孔雀翎上约莫上了毒,这毒物好不好解,还是难说。”
纪酒月听了不再接话,而是吹了声狼镝,将那天上盘旋的海东青叫下来,匆匆从外袍里摸出两根梨花签,扯了根布条缠在那鹰的金爪上。
“去太常太医署,内省药藏局分头传两位先生过来,见这签子他们便懂了。”
那鹰拍拍翅膀飞远了,秦昭南在一旁静静看她一举一动,愣得像块木头,这时候总算得了时机,直直开口道:“大人,什么时候去查那楼中?”
“咳”女官原抬头看着远去的鹰,晃了晃神才反应过来,凉凉说:“是,是了,还要查那倒霉楼。”
先前听了沈晟钧的嘱托,这楼里错综物什,只叫它自个闷头烧着,切莫让里面的东西出来。
临江仙已牵连了半条榆林巷,那浓烟熏天,一片焦褐,仍有细小的黑灰在风中刮过。歪头一遭官兵严阵以待,那隔得近的门户亦闭门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