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南华梦 林岫稳步上前。 “清晓说的极是,不查,怎知是真是假呢。”见阮知县摇头叹息,他笑道,“眼见为实,我把人带来了!” 身后,小厮在满室的惊愕中,押着一男子进门。 那男子不过三十出头,相貌清俊,只是脸上隐约的伤和反捆的双手,让他显得极其狼狈。 他一眼便对上了宋姨娘,宋姨娘冷汗淋漓,攥紧了清妤的手,才没让自己倒下。 “薛秀才?”阮知县不可思议,转而凛然道:“薛乃东,你何时来的!” 薛秀才不语,林岫接应:“何时来的不知,但定早于昨日。昨个夜里他和姨娘密谈,我和清晓偶遇,可之后姨娘落水,清晓话又说得‘不清不楚’,我便忖度着,还是请他一来,解释得清。” 好一个“请”,阮知县瞥了眼被捆的薛秀才。 林岫笑道:“嗯,一早寻他,不算配合,便只能学岳母,如此‘请’来了。” 言氏尴尬。清晓忍不住想笑,与林岫对望,目光稍碰,又匆匆躲开了。 薛秀才瞄了眼宋姨娘,不悦道:“阮知县,这是何待人之道。我几月未来,分明是今早到的,怎就说我早于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林岫砸了砸嘴,谑意颇浓。“怪我,话没说完。这是从他房里找出来的。” 他雍然甩手,一锦绸摊于八仙桌上。锦绸散开,金银划落,只见一只玉镯滚至桌沿,摇摇欲坠,阮知县下意识接住。 他识出,这是前年去京城考课,带回来的。本想送给言氏,却被宋姨娘先行发现,讨了去。桌上还有上月才买给她的珊瑚手钏。 薛秀才登时梗住,不敢言语了。 到底是姨娘反应快,忽地掩面大哭道:“都是我的错,怪我!姨母患病离世,我见表兄生活惨淡,连科举都拿不出钱来,才偷偷交于他的。说我吃里爬外也好,道我里勾外连也罢,可怎能诬我偷情!”说着,又瞪着清晓道:“况且表兄一袭白衣,何来的青衫!” “许是换了吧。”清晓脱口而出。 宋姨娘冷哼。“他在孝期。” “清晓没看错。”林岫道,“是月光改变了颜色,白色呈现出淡青而已。” 厉害呀,小哥!月光由三原色按不同比例组成,弱光下,青绿易感知,故而看不出原色。清晓明白,竟没想到。 “这都不打紧。今儿我去了同济堂,查了他们的账簿记录,你昨个买了二两芫花,不多不少,正是姨娘抖出那些。这堕胎之物,你买它作甚?姨娘,这物躲之不及,你要它作何。” “胡说,那分明是你们拿来害我的。”宋姨娘吼道。 “好,那我问问,为何在药铺还查到了他购买细辛的账目?” 薛秀才到底是个书生,被林岫步步紧逼问得心慌意乱,脑袋一空,“我,我”了半晌也编不出话来。 宋姨娘突然冷笑,阴声道:“林岫!别以为如此便可以毁我,我手里可同样攥着你的秘密。” “姨娘又想转移话题吗?那不若我自己说吧。”林岫平静而笑,看了眼期待的清晓,解释道:“我夜里外出,偶撞姨娘暗中与人相会。姨娘也发现了我,便以此要挟,互为对方保守秘密。我外出的原因,无所谓让各位知晓,但我之所以没有立即告发她,不是怕暴露,而是因为还没查出与姨娘暗约私期的是谁。更重要的是——” 他看了眼清晓,接着道:“还要找出她下毒伤害清晓的证据。” 清晓惊讶。“你如何知道我被下毒的?” 林岫笑了。“从你偷偷把药倒入小池塘,看医书时便猜出了一二。之后你试探巧笙,我更确定了。可你只把心思放在了竹桃身上,没有寻根溯源。我对你讲过,蛇打七寸,破案一定要切中要害。故而我对宋姨娘一直没放松,直到发现了他,顺藤摸瓜,把一切迷都解开了。” 分明是为自己,偏他就不说。清晓终于展颜而笑。 言氏心疼地拉着女儿,“你为何不告诉母亲啊,都怪我,怪我……” “怎能怪您呢。”清晓瞥着姨娘。“要怪只能怪她。” 真相道出,可以宋姨娘的性子,她哪肯承认,痛彻心扉地喊冤。清妤茫然怔愣的许久,才扑通跪地为母亲开脱。看样子她也被蒙在鼓里。 见姨娘抵赖,薛秀才一脸的委屈,满口的“仁义礼信”为自己正身。 父亲虽怒,可瞧着生活了多年的姨娘,一时犹豫。她连一句忤逆他的话都没说过,贴心贴肺地伺候自己,真的会做出这些事来? 见阮知县彷徨,林岫却对薛秀才笑道:“你二人害命,证据确凿,虽人未死而伤,律法有定:‘若伤而不死,造意者,绞;从而加功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不加功者,杖一百,徒三年。’你看这差距有多大,主从犯便是死和不死的差距,你若能主动认罪,许还能算抵‘加功’之罪,减刑一等,唯徒三年。这就看你肯不肯认了,机会就这一次,再坚持,那便是主从同罪,绞!” 说罢,林岫拍了拍他的肩,薛秀才双腿打颤,一个不稳坐到了地上。 心理素质再好也承受不住这么吓,薛乃东心底防线彻底崩塌,脸色苍白得跟地府窜出的小鬼,颤抖的双唇翕张。 眼看着话便要出口了,情急下,宋姨娘两眼一闭,又要开晕。 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得逞。清晓眉头一皱,道:“父亲,四年前落水,是姨娘推我的!” 宋姨娘方要倒下,忽地眼珠一瞪,指着清晓吼道:“你含血喷人!” 清晓鄙笑。 宋姨娘没装成,窘怒交加,急切道:“老爷,不要听她扯谎!她这是欲加之罪。” “我没说谎,是你。” 那感觉不会错,昨晚上被她推的那一下,太熟悉了,原身的噩梦在那一瞬间被激发。清晓瞪着宋姨娘道:“我看得一清二楚!” 宋姨娘急了,指着清晓叫道:“不可能,我在你身后,你怎么可能看得见!” “在我身后……”清晓冷漠重复。 姨娘愣了。这才知道上了她的套。 此刻,慌再圆也圆不上了。姨娘眼神慌乱,顾左右而言他,想到方才被拖出去的竹桃,一口咬定是竹桃和薛秀才勾连,和自己无半点关系。 她倒是推个干净,可薛乃东却是气得是脸皮紫涨浑身发抖,想到方才林岫“将功抵过”的话,指着姨娘“嗨呀”一声,狠咬着牙把事情原委道来。 他和宋姨娘自小一起长大,姨娘父亡落魄,嫁给阮知县后,二人便再无联系。五年前祭祖重聚,姨娘生活抑郁,他为其排解,一来二去便好上了。可四年前洪泽湖相会,亲热时被大小姐撞见,宋姨娘慌恐推她落水。自此大小姐便惊吓过度,一病不起。虽小姐止口不提那日之事,但二人心里还是留个结,故而才想用毒,目的也无非是想让她说不出口。 大小姐浑噩几年,本以为这事算过去了。但从今年年初开始,她性情大变,引起二人惊慌,所以加大剂量,干脆让她彻底张不开口。 至于孩子,确为二人所有,怎奈先天不足,留不住…… 真相大白,言氏忍无可忍,嚎啕着冲上前要和宋姨娘拼命。清妤彻底呆了,甚至不知该不该拦。阮知县抱住妻子,极力劝阻。可言氏哪里不恨他,狠狠地挣脱,回手将方才的那一巴掌还了回去。 挨打的阮知县一丝怨怒都没有,满眼愧疚,仍拉着言氏安抚。 “哼。”宋姨娘讽刺一笑。“真是恩爱啊。老爷你何尝如此待过我!” 话一出,众人静下来。言氏怒道:“这个家都快是你的了,你还不满意吗!” “不满意!凭什么同样良家出身我就要为妾。我不甘心!我踏实地伺候着老爷,他可曾分一点真心给我,我不过是阮家生育的工具而已。” “令贞,我待你不薄。”阮知县道。 “不薄?你哪里真正在乎过我,你对我不过是可怜罢了。若不是四年前落胎,你心有愧疚,你会对我好?若不是她和你置气,你会来我偏院?明明躺在我枕边,想得却是她。” “他心里装的也未必是我。”言氏凉苦道。 宋姨娘大笑。“不是你又是谁?言蕙君,你太傻了,只因一句‘仙游诚足娱,故雌安可忘’吗?你可知,这句话是老爷写给你的,是他在我身边,写给你的!是我故意让你看到,让你误以为他在思念表小姐。还有清让,你以为他……” “住口!”阮知县怒吼。 言氏僵住了。她怎敢相信,自己耿耿于怀近十年的诗,竟是写给自己的。她竟因这一句话,冷落了他十年,还险些害了清昱…… “你个毒妇,你明知那时我怀着清昱!” “我就是要让你伤心,就是不让你生下那个小东西!凭什么!凭什么都是你的,我恨你……” “啪!”阮知县一掌抡在了她脸上,力气之大,宋姨娘猛然栽向床栏,磕得头破血流。 清妤吓得缓了过来,拉着宋姨娘大哭,又转身抱住父亲为母亲求饶。 阮知县面不改色,唤道:“纸笔,我要休了她。移送公堂,偷情,杀人害命,按律法来。”说罢,扶起言氏,愧歉地道了句:“对不起。” 言氏摇头,要说对不起的何尝是他一人呢。 宋姨娘一口气没提上来,晕了。不管这次是真是假,她命数到此为止。陈秀才被押入了县衙牢房,只待宋姨娘醒来,一同审讯。 看着相倚而去的父母,清晓心里无比顺畅。 终于都过去了。不必为父母忧心,不必再惊惧自己被害,也再不必因林岫难过—— 她回头看了看他。见他下唇微红,带着伤。是自己昨天咬的,果真有点狠。 “对不起。”清晓不好意思,伸手想碰,又止于半空。林岫顺势拉了过来。“态度不错,原谅你了,可还是疼,且得补偿。” “嘁。”清晓抽回手,笑了。“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的秘密能告诉我了吗?” “你确定都告诉我了?”林岫反问,清晓惊讶。她还有什么秘密,若有,也只剩下穿越一事,怕说出来他也未必信。 “还有其他吗?我可不知道。”清晓笑道。 林岫把她拥在怀里,点了点她小巧的鼻尖道:“说,把我刀藏哪了?” “我没藏。”清晓眼神闪躲。林岫低头亲了她一下,清晓惊得捂住了额头。“不要脸。” “自家夫君,怕什么。你说不说,不说我就再亲下去。”说着,便低头袭来,她赶紧推开他道:“说了,说了,藏在清昱房里的画缸里。” 眼底,她低垂的长睫轻颤,撩得林岫心痒,又在她额上偷偷一啄,笑道:“为何要藏?” 这问题不好答,许是忧惧他这种危险的生活;许是有那么点私心,希望他来无影去无踪时,有个物件能把他牵绊在己身。 清晓从他怀里挣开,撇嘴道:“瞧那刀不错,秀丽怪好看的,许很值钱,便替你收起来了。老婆管家,你的便是我的。” 林岫笑出声来,她的心思他何尝不知。真想把她抱紧怀里,然方伸出手,只闻空中一声声鸟鸣,短促而急,林岫皱眉。清晓想起了早上,突然意识过来,扯住他的袖子。 “我去去便回。等我回来,有话和你讲。” 清晓觉得自己是紧张了,默默松开,笑着点头道:“回来给我带三品居的点心。” 林岫挑笑,魅惑俊朗,应了声“好”没再掩饰,纵身一跃,从后院墙壁翻过。隔墙听闻一声《钗头凤》,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清晓回了房间。 想必今日他便能告知自己一切了,来的有点突然。但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她都决定接受。因为他是自己的夫君…… 正想着,只听前院嘈杂声起,她出门,见巧笙匆忙而至。 “小姐,不好了,淮安府来人,把老爷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