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再问您一遍,林岫到底在哪?” 县衙审讯室有些冷,清晓咳了几声,刑书还算客气,给她端了杯水。 清晓木然接了过来。 头晌,父亲前脚被淮安府衙抓走,清晓后脚便被清河县衙带了来。她以为是因父亲自己才被审问,可整整一日了,他们的问题只有一个:林岫在哪。 “我不知道……”清晓幽幽道。 话方出,班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水杯,狠狠砸向地面,惊得清晓闭眼尖叫。 瓷杯落地,水溅了她一脸。 “敬酒不吃吃罚酒!还以为自己是知县老爷的千金?看在阮伯麟的份上,我敬着您,可您就这么磨我耐心?你以为你不说便躲得过去,别逼我用不干净的东西待您!” 清晓明白,“不干净”的东西,便是县衙的刑具。 面对这架势,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不止心,她连身子都在颤抖。 “我若是知道自然说了,可他真没告诉过我。” “你!”班头抬拳要抡,清晓吓得直往后躲,亏得刑书拉住了他。 “不得无礼。”淮阴伯不知何时来的。“你们先出去,我和小姐谈谈。” 班头赶忙收回拳头,脸色秒变,积笑施礼退出了审讯室。淮阴伯从袖里拿出一块素白的纺绸帕子递给她,笑道:“擦擦吧。” 清晓接过来,谨慎地打量他。淮阴伯年逾四十,清秀儒雅,温慈得让人想去亲近——不过是在不了解他的前提下。 “阮小姐。何苦要包庇一个匪徒呢?” “他不是匪徒。” 淮阴伯没怒,叹道:“我明白小姐难处,毕竟你也是受害人,为他欺骗也非所愿。所以我们更不能纵容这些歹人了,你可知,你父亲入狱便是因为他。” 阮伯麟被抓,名义便是“勾结匪徒”。 父亲若勾结匪徒,那整个清河便没有良善之人了。真是欲加之罪。说到底还不是怕父亲将他们作奸犯科的罪证提交淮安府,故而先行下手。 没有证据便将矛头指向失踪的林岫。想到自己曾经被绑架,她甚至怀疑林岫的失踪是否和他们有关。 “我父亲是冤枉的,林岫也不是匪徒。”清晓坚定重复。 淮阴伯无奈。小姑娘真是执拗,整整一日,好说歹说,竟半分没有动摇,不愧是阮伯麟的女儿——不见不棺材不落泪。 “他不是匪徒,可也不是林岫。” 淮阴伯冷道,随即招呼一声,一男子推门而入。 清晓抬头。 男子不及弱冠,面貌清俊,一看便是书生。书生对淮阴伯恭敬施礼,又对清晓行半礼。“学生林岫,见过阮家小姐。” 书生撩眼皮看了看清晓,见她正盯着自己,躲开了。 “这才是林岫,我从南京找到的。”淮阴伯瞥了他一眼,道:“讲讲吧。” 书生点头,徐徐道来。 他实乃增生一名,回清河应考,栖于崇华寺。一日,偶识的道士欲拉他入伙谋划骗婚,苦于拮据他鬼迷心窍同意了。然成婚当日,内心愧惧难安,便跃窗而逃。后辗转到南京,一面备考,一面避风头。结果被淮阴伯寻到,带了回来。至于有人冒充自己,他并不知晓。 “学生有愧,林岫在此向小姐致歉!” “闭嘴!”清晓怒喊道。 即便只看他眼角的那颗痣,清晓也懂了。 只是每一声“林岫”,都挑着她的神经。她明白夫君可能是假的,也并不抵触真相,只是不能接受这话是从另一个人嘴里道出的。 清晓这一吼,把林岫吓了一跳。不是说这小姐身子不好故而要冲喜吗?仔细瞧瞧,哪里是传言那般病入膏肓。肤色红润,又颇有倾国之色。当初目光浅,就图那么点彩礼,若是成亲……算了,瞧他一家落魄得,还不连累自己。 话说清了,林岫匆匆朝淮阴伯施礼,退了出去。 清晓沉默。 无助,迷茫,心里莫名地委屈,她眼睛模糊了。 淮阴伯语重心长道:“何苦呢。你父亲贤良方正,为百姓鞠躬尽瘁,我们也不想如此。可事实摆在这,那匪徒确实隐藏阮府,又从阮府消失,这必须有个解释。你噤口不言,就忍心为个陌生人让你父亲蒙冤,让他清廉的名声毁于一旦?说吧,他到底在哪?” 清晓深吸了口气,摇头。 一抹煞气闪过,淮阴伯用手撑了撑眼皮,终了还是咬牙道: “好吧,我知道林岫的事让你难以接受,我给你时间。你回去好好想想,到底是你父亲重要,还是这个害了你们一家的歹人重要。来人,送阮小姐回府!”说罢,转身离开了。 一出门,冯三爷跟上来,狠声道:“就这么放她回去?她肯定知道人在哪!” 淮阴伯瞪了他一眼。自己看不住东西,害了大家,还有脸在这发号施令。 此刻不是指责的时候,他压下怨怒。冷道:“她能为他保密,他便能为她回来。守株待兔,派人盯着吧。” “可她……” “你还怕她跑了不成!”淮阴伯怒道。“此法不行,抓来随你处置便是!” 清晓被送回去了—— 一进院,触目狼藉,好不心凉。 阮府被抄家似的翻了个遍,说是抓人,倒更像是在找什么。 昨日风波未平,今日又堕深渊。夫君和女儿接连被带走,言氏惊得心口疼,晕了一日,方清醒些。此刻见女儿回来了,挣扎着要起。 清晓将母亲按下。劝道自己没事,县衙例行问话而已,请她安心。 她没告诉母亲此事因林岫而起,只道父亲一案必有误会,清者自清,父亲不会有事的。 言氏苦笑。“就知道一定会走到这步,怎么劝他都不听,太固执了。当初有你外祖父担着,还有清河能容他,如今呢?这便是命吧。权贵惹不得,他总是不甘心。一再吃亏不知悔。” “父亲没错,为何要悔?”清晓不赞成母亲的看法。不管为夫为父如何,父亲绝对是个耿介的好官。清晓也忧惧过,也盼着相安无事。但如今事已至此,躲没有用,父亲的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了,为何良正之士要向奸邪低头?父亲问心无愧,就是被权贵的这张网吞噬掉,那也是一缕清魂常在。况且,他妥协,人家便会放了他吗? 清晓安抚了母亲后,便回后院了。 后院也没逃过劫难,巧笙拾掇了一晚上,也不过勉强下得去脚。 清晓木然坐在床边,看着桌上凌乱的书纸,问道:“他可回来了?” 巧笙明白她说的是谁,摇了摇头。“没。” 一个“没”把清晓的心阀打开,眼泪急涌,经粉腮,过脸颊,在尖尖下巴相汇,大滴坠落。 泪水尚可聚,人呢? 清晓伤心,可依旧相信直觉,他不是淮阴伯口中的匪徒,更不会害自己一家。他说过不会让父亲有事的,她信他…… 刀! 清晓忽而反应过来,冲进了清昱的小书房。 满目凌乱,画缸已破……哪还来的刀。 他拿走了—— 清晓终于绷不住了,蹲在地上落泪,凄切颓然。巧笙抱着她哄道:“姑爷许是有事耽搁了,他会回来的,会来救我们的。” 救,若是能救,昨晚他就该出现了! 他能从匪人手里把自己救出来,为何此刻不现身了。 越哭越伤心,她忍不住嚎啕起来。西厢的清昱听到了,唤了一声“姐?” 哭声戛然而止,她抹泪去看弟弟。清昱躺在床上,小脸茫然,惊慌未定。看得她好不心疼,也突然意识到,为了家人,她不能垮。 第二日一早,清晓去了前院,和母亲商议如何救父亲。 母亲已经给通州祖家去了信,只是路途太远,没有几日怕是到不了。多一刻,便多一份危机,不能都指着通州,眼下也得自救。 天理昭昭,父亲所行尽在人心,冯三爷能诬陷父亲告到府衙,那么她们也能。 言氏皱眉摇头。官官相护,还有谁比淮安知府更了解父亲,既然他能下令抓人,那必是被收买了。况且这边不过是个七品知县,那边可有阀阅世家的伯爷,孰轻孰重,任谁都掂量得出。 现实不可否认。可南直隶也不止他淮安知府一个官,上有巡抚,臬司衙门,提刑按察使,再不济还有应天府!公道自在人心,不信他邪不压正。 言氏苦笑,女儿到底还是年幼。若是都犹她想得那么简单,这天下便没有冤案可陈了。 事实上,古今皆有冤,母亲将冤案看做常例一来确实因法制不健全,二来也因无途径可陈。清晓来的那个世界,有健全的法律制度和上访渠道,这个时代无非是“击鼓”“拦驾”“临刑喊冤”。击淮安府衙的鼓?等于自投罗网。拦高官的驾?官员一到,草木皆兵,怕还没摸到轿沿,便被治个“冲突仪仗罪”捆了。临刑喊冤?成本太高,且做最坏的打算她也绝不希望父亲走到监斩那步。 条条路不通,但不等于真的没有办法。一个人发声力量太小,那么便将它无限扩大。 有些理论是亘古不变的,看似微不足道力量,聚集且发挥到极致也可以救命。 比如说,现世的“舆论”。 父亲为剿匪殚精竭虑,为百姓呕心沥血,她不信这份力量不会助她们一臂之力。也许这并不能救他,但只要能够拖延时间,待祖家伸出援手便好。 言氏不确定,眼下却也别无他法了。总不能坐以待毙,看着夫君获罪。 “……万不能把你也搭进去啊。” “我明白,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清晓笑了,红肿着眼睛,言氏看着心疼。清晓又道:“这事万不能让兄长知道。” 言氏皱眉。 “兄长知道,帮不上忙不说,只会影响到他科考。以大哥的才华,发挥无误,夺魁轻而易举。他考上了,便能为官,只有为官了,我们一家才有依靠。即便父亲的事此刻帮不上,于日后也是有益的。” 女儿分析的极是,言氏突然觉得眼前的清晓有些陌生,却陌生得让自己安心,她大了。 二人商议间,忽闻下人来报:宋姨娘带着二小姐,跑了! 言氏大惊,拍着床沿恨得直咬牙。听小厮报,姨娘不仅跑了,昨个趁乱,更是把家里的钱财席卷而去,千金闺阁的母亲破口骂了句“贱人!”泪哗然而落。 没钱,怎么为父亲打通关系。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清晓的心直直下坠,一寒到底。 强忍着痛心,清晓把下人都唤来。阮府也不是多富贵,本就人丁不旺,此刻除了照顾清昱的嬷嬷和巧笙,只余母亲身边的赵嬷嬷了。他人昨晚便以各种事由告假回家躲灾了。 清晓捡了几样首饰,交给赵嬷嬷,让她雇人寻一寻宋姨娘。 言氏不解,何苦还在她身上浪费钱财。清晓严肃道:“必须找,不然落入居心不良的人手里,只怕她会做出不利父亲的事来。” 小姐想得周到,赵嬷嬷应声去了。 都吩咐下去后,清晓紧绷的神经稍一放松,又咳了,言氏拉着她躺下。可她坚持要回后院,母亲明白,她是舍不得离去的人。于是劝道:“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也休要再想他了,他昨个就没回,怕以后不会回了。都是母亲的错,害了你。” 言氏落泪。 清晓给她抹泪哄道:“哪能怪母亲呢,你也是为我好。你瞧,我如今身子恢复,可不是你的功劳。” 言氏知道女儿逗她,破涕为笑,坚定道:“等事过了,母亲便送你回通州,到那没人识得你,清清白白的姑娘,母亲拼了命也要给你寻门可心的亲。” 清晓笑了。“母亲可别惦记了,我能和爹娘,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可心……” 折腾两日,回到后院清晓整个人都累瘫了,坐在圈椅上,呆呆地望着地面。 目光流转,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在狼藉的书册里寻出了那本《衩头凤》。最后一页被撕掉了,只留下一句“人成各,今非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