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女一袭淡粉色抹月流霞,高高束起的二把头上别入掐丝景泰蓝如意蝶,饰以淡蓝色球羽绢花,一双鸦黑羽睫盈盈扑闪,唇边含笑处几分轻慢之色,抬首望去便如暖春乳燕,柔媚似风,仙姿玉貌融入景中,这女子跟在前头女子身后,施施然福下身子:“妾身请福晋贵安。”
舒和冷笑一声,牵动着髻上的流苏泠泠作响:“你这礼数倒真是周全的,跟着福晋劳累一日了还行礼如仪,丝毫不懈怠。”
素华旋即道:“二位妹妹且坐。”又笑了笑道:“璟愿妹妹你最是一切稳妥的,自然礼数也周全,只是你一向身子孱弱,还劳累你跟着我一同主持着丧仪,现在累着还来向我请安,实在难为你了。”
璟愿缓缓落座,咳嗽两声,宛如迎风杨柳,在风中依依妩动。她徐徐道:“妾身不过随侍福晋左右,这份功劳辛苦妾身怎敢承受,是福晋操办得体,也得了皇上和太后赞誉,妾身望尘莫及。”
这话道得素华不禁笑靥如花:“璟愿妹妹有心了,这嘴儿也是一样甜,难怪皇上如此疼惜怜爱。”她将目光望向舒和身后:“舒和妹妹亦是不错的。”
舒和眉宇中含带几分厉色:“有心自然是有心的,妾身的这份有心可真是不能与璟愿妹妹比了,倒说得妾身是一味躲懒的人了。”
璟愿昂起头,面色却是意态闲闲,她鹂音漫开:“舒和妹妹说笑了。若说倒躲懒,妾身只怪自己身子骨不争气,一年到头离不开药罐子,平日里不爱理事常常歇着,比不上舒和姐姐帮着福晋一同打点府中上下。”
舒和深深剜过璟愿一眼,如麦芒一般尖锐犀利:“哟,璟愿妹妹这是未雨绸缪啊,皇上还未册封咱们的位分,你便巴巴地奉承巴结福晋,真当是要恭贺你寻得新主了,日后你得了靠山,有了依靠,还愁什么呢?”
秋圆听了颇为不豫,却只是毫无破绽地一瞬,她随即笑道:“福晋便是日后的皇后,皇后凤仪后宫,也是国母,与皇上同心同德。天下人倚靠大清,倚靠皇上安居乐业,必然天下女眷时时要效仿日后皇后淑德,自然人人敬仰。而舒侧福晋与璟侧福晋身为嫔妃,自然应该一同景仰皇后贤德。”
素华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嘴上却带着责怪的语气吩咐道:“少些口舌,还不快给二位侧福晋上茶!”
舒和一时不知如何回驳,却瞧见璟愿的双眼一直与福晋平视亦或是盯着地毯上翠宝迎松针纹,讥笑一声便道:“怎么?从前不见你与福晋多有来往,今儿就忙不迭奉承。福晋的贤德自然人人景仰,可这话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味儿呢?”
璟愿有一丝窘迫,素华也顿时变色,却又不好劝说,只得道:“皇上素来喜欢舒和妹妹你泼辣干练的性子,恁是做什么事都果断有谋,连我都尚且几分畏惧你的雷霆手段,更何况府中姐妹。所以皇上与太后对妹妹你也是一向啧啧称赞。”
舒和哪里肯退让分毫:“福晋圆什么场啊。您的功劳自然还是您的,妾身不敢承受。”她上上下下打量着璟愿,嗔怪道:“福晋平日里总忙着打点府里上下,璟愿妹妹倒日日待在书房里清闲,等着皇上来跟你吟诗作对吧。”
璟愿轻嗤一声,捻着帕子婉声道:“总觉得这屋里打翻了醋坛子似的。”
素华正了正身板,即刻解围:“听说自你们进宫的那日起,太后已命太医院为根据你们各自的体质拟了补身的药方子,也已经日日煎了药送去你们各自的居所。”她泯然一笑:“这药是强身健体的,我也喝了。舒和妹妹你别像从前一样觉得苦了舌头就倒在盆盂里,好好把身子补起来,还有,也别总是跟皇上闹别扭怄气,早点跟皇上低个头,才能早点儿生下皇嗣。”
舒和勉强一笑,抱怨道:“妾身知道的。只是也不知道怎的,这药妾身喝着只觉得越来越气闷,脑仁也昏昏涨涨的。”
璟愿眉心一动,浮起一层阴冷的笑意,还是道:“不止你,这药我也喝的气闷,只不过喝药哪有痛快的呢?也只不过想着若喝了药真能有幸怀上皇嗣,那苦了自己也是不怕的。”
素华颔首,语意轻盈道道:“你们体质各不相同,舒和妹妹既觉得喝着不大爽快,我吩咐他们再给你搭脉调整药性就是了。璟愿你身子格外羸弱一些,我库房里有山东巡抚进贡的阿胶,最是补血固气,一会儿走的时候拿去一些。”
璟愿起身谢过,清澈的眸子似乎蕴含着一份恬静的美好,淡唇微扬:“妾身看着福晋这几日主持丧仪劳累,特来看看,还望福晋莫嫌弃妾身不请自来。”
素华黛眉轻挑,笑道:“妹妹见笑了,你能来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顷刻,秋圆便侍着茶盏俸到璟愿身旁的梨木刻纹桌上。
璟愿持盏至唇边,轻抚茶盖,浅浅一嗅,道:“福晋这茶好香啊!这是?雪顶含翠?”
素华笑道:“是,妹妹好鼻子。这叶子还是上回哈特将军献给先帝,先帝赐了皇上再到我这来的。今儿这茶是随意兑了水泡制的,因着忙于丧仪之事,无暇顾及这些细末小事,也不知妹妹今日会来,便未细细烹茶。妹妹你精于茶道,下回便再邀妹妹前来一同煎茶闲话,也好给妹妹赔个不是。”
舒和轻哼一声,眉开眼笑道:“雪顶含翠这样贵重的茶随意泡制岂不暴殄天物?”她瞟了眼案上热气朦胧的水汽,又睨着璟愿道:“雪顶含翠是好,璟愿妹妹烹茶更是一绝,福晋宫里的宫人还是得多向林福晋讨教讨教。”
璟愿眼皮一动,微笑道:“妾身雕虫小技,让福晋见笑了,舒和妹妹也真是折煞我了。”舒和只觉浑身不自在,略福了一福:“时辰不早,妾身告退。”
“妹妹慢走。”素华起了身,索性送了舒和到殿外。待到舒和出来时,已经黑夜璇星,灰云氤氲着明月。舒和望着那月痴痴地发怔。
良久,皎露望着轿辇上的舒和道:“侧福晋今日为何一定要去见福晋?奴婢真是看不得她那显摆样,一会西湖龙井的一会琉璃花樽的全当侧福晋没有呢么?”
皎露只顾着独自抱怨,犹自絮絮叨叨道个不停。全然没理会一旁的舒和已是沉了面容。舒和再耐不住:“好啦,她爱显摆是她的事,福晋一向不得皇上恩宠,难免有时面上挂不住,便只能靠着这些外物撑撑气势。我今日不高兴,只是见不惯林璟愿做作而已,但你这样放肆的话在自己房里说说也就罢了,在外头的时候嘴上得有个门把儿,多学学心霈的沉稳。”
皎露含笑答应,奇道:“侧福晋与皇上已经三个月没说过话了。其实皇上是想跟您和好的,只是您心气儿高,一直不搭理皇上。”她忙劝道:“您可别跟皇上怄气啊,奴婢看得出皇上待您是真真儿的好,他看您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深情。”
“是么?”舒和意兴阑珊,眉眼郁然:“我不知道,这道坎儿我总过不去,要不是阿玛把我稀里糊涂的嫁了,我也不必拘束在这深宫之中。”
皎露见她忧郁,脸色也瞬即暗沉下去。舒和望着清冷月色,长叹一声,伤怀道:“从此以后,便真的要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了。”
皎露只应应,随着舒和漫步长街。路上,正瞧见格格山本惠子乘着轿辇。见了舒和,赶忙下了轿,卑躬屈膝,毕恭毕敬道:“姐姐万福金安。这夜深露重的姐姐出来做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畏惧道:“姐姐还不知道吧,妹妹听说紫禁城里头不大干净呢,每每夜里总能听到冤魂哭喊。要不是为了去采集花露给太后做玉露琼霜??”
舒和见她话说的格外俏皮可爱,不禁扑哧一笑:“你呀你呀,都多大的人了还怕这个。日后不也总要习惯的么?”舒和见她穿的单薄,关慰道:“夜深露重,自己可要格外仔细身子,到时候染了风寒着凉了要喝药,可别对着我哭哭啼啼的。”
惠子鹅蛋似的脸在月光明朗下显得格外圆润饱满,她俏生生地福了一礼,笑盈盈道:“多谢姐姐关怀,姐姐也要注意身子,那夜鬼见姐姐身子强健,阳气足,就不敢找姐姐的麻烦了。”
舒和哭笑不得,捏了她的鼻子打趣道:“好啦好啦,你今儿也累着了,早些去给太后请了安回自己房里待着。”
惠子施施然行礼,坐上轿子便退下了。
舒和打了个哈欠,努了努眼皮:“今儿也乏了,早些回去安置吧。”
舒和望着周身红墙幢幢,圈起四四方方一块天地。不紧叹然,漫不经心地思索着,她既感到害怕亦感到高兴。她高兴自己会成为那个于她相爱男子的嫔妃,她亦害怕,害怕这金瓦红墙之上,是怎样的滔天巨浪。
待舒和回到殿中,已是月渐西落之时。舒和静静坐于紫檀花鸟纹梳妆台前,心霈一边为她卸去发饰,一遍用香木梳篦为她梳理柔柔青丝舒和一望窗外的清冷月色,不觉道:“林璟愿到底是林璟愿,倚仗美貌乖巧,三言两语就把钮祜禄氏哄得团团转,做作!”
心霈柔婉一笑:“奴婢不知道您今日在福晋那受了什么委屈,可奴婢知道皇上啊是在意您偏心您的,从前您也与林福晋不睦,皇上总是更偏袒您的。”
舒和持了一柄青玉鲤鱼纹如意于手中,轻抚纹理,笑道:“你这样说,皎露也这样说。我知道皇上的好的,可我对男欢女爱丝毫不懂,也不知道皇上是否是我的情爱有知,我想不明白。”她不明白,心底也是若隐若现的浮着这层意味。她望着铜镜里那个自己,从眼角到唇边仿佛褪去了从前少女那样明媚的憨气,也多了不可名状的憧憬的希冀,自己也捉摸不定:“心霈,你觉得我对皇上是不是太过分了。”
心霈点了点头,温柔道:“侧福晋是对皇上苛刻了点儿,可这些情爱的东西奴婢也不懂,但奴婢想问一句,侧福晋在意皇上吗?或者说在意皇上对您的看法吗。”
舒和摇了摇头又点头,她始终无法驱散自己心底的疑云:“我不知道,还未嫁入王府的那几个晚上,总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该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郁郁寡欢,没有指望了。可我嫁入王府后,却不那种消沉的感觉,我把他当朋友,跟他日日相处很开心,也很畅意。”
心霈笑了笑:“侧福晋您这是情窦初开,羞于言齿呢。”
秋夜的风寒浸浸的,拂在舒和身上,她却恬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