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时候,小梅提着个大提包从家里回到医院。大生接过来放在旁边的凳子说:“我和玉郎已经吃过了。你先歇一歇,洗洗脸,我到食堂给你买些饭来。”小梅说:“不用了,我在家里已经吃过了,爸妈听说这事,非要留我在家里吃过晚饭再过来。”大生问:“承包田里的麦子可收割完了?”小梅说:“收割完了,也脱粒完了,家里正忙着晒场和插秧呢。我来的时候,玉郎小叔、小姑还没有回家吃饭呢。”大生说:“多亏大增、大婷都不读书了,否则,我们占在医院里,他兄妹俩占在学校里,今年就真够爸妈忙的了。”小梅说:“如果都没时间干,也不能全指望爸妈来干,就只好花钱雇收割机收麦子了。庄西头的李大鹏两口子在外面打工没有回来,寄回来五百块钱,他爸妈收割、打场,都雇的机器;听说插秧,还要雇人干呢。”大生叹息道:“常言说,有钱的钱受罪,无钱的人受罪,就苦了既没钱又没人的老孤苦了!”小梅说:“以后老孤苦也不苦了,听说镇要成立敬老院了,孤寡老人都送到敬老院供养起来。”
玉郎见妈妈提着个大提包回来,觉得好奇,问道:“妈妈,你提个大提包要到哪里去?”小梅一惊,哄他说:“都是你爷爷、奶奶、小叔、小姑的脏衣服,这几天收麦、插秧,你奶奶太忙,没有时间洗衣服,叫我带到医院来洗的。”她怕玉郎继续追问,露出马脚来,反问道:“今天妈妈回家了,没在医院,不知道玉郎吊盐水的时候哭没哭?闹没闹人?”玉郎说:“没哭,一回都没哭。爸爸还夸我勇敢呢。”“真是好孩子!”小梅摸着玉郎的头夸赞道。随后又弯下腰来说:“今天外边有风,咱们不能到花园里散步了。来,让妈妈背着你在室内走一走,消消食。”
小梅背着玉郎在病床之间来回走着,母子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不一会玉郎伏在她的背睡着了,她叫大生把玉郎抱下来放在床睡觉。看着玉郎苍白的脸蛋,和因为化疗日渐稀疏的头发,想到当儿子明天早晨醒来时,她已经在去广州的火车了,玉郎不知会怎么哭闹,找她,大生该怎么对他说,一时心如刀割。她含着眼泪在玉郎脸轻轻亲了亲,然后伏在床无声地哭了。
大生看了也很难过,安慰小梅说:“别哭了,让他好好睡觉。等你拿回那三十万,给玉郎做了手术,他身体好了,即使你不能回来,我也会带着玉郎到广州去看你的。”小梅点点头,才慢慢止住哭泣。
这一夜,无论小梅还是大生,谁也难以入睡。他们久久地互相看着对方,多么可爱熟悉的脸庞,多么熟悉的动作、表情,一心的话想说,想关照,又怕惊醒玉郎让他知道内情,引起麻烦来,只好沉默不语。看看玉郎睡熟了,他们便到走廊,院子里边走边小声说话,玉郎的病情,广州那边难以预知的情况,家中的各种事情,以及离别后互相思念之苦,两人说了又说,叮嘱了又叮嘱,悲伤难忍时,几度相拥而泣,然后又互相拭泪、安慰。
不知不觉零点已过,残月西斜,寒露袭人。大生对小梅说:“你回去睡一会吧。明天要早起出远门。车可要注意,现在扒手多,你这点东西,这点钱,千万保护好,别弄丢了。到了广州那边,人生地不熟,事事要小心、谨慎。嘴要甜,按辈分,该叫什么就叫什么;手脚要勤快,多做事,少说话,别得罪人,惹人家不高兴。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应对这些事情。”小梅说:“我睡不着。要不,你睡吧,明天,你就要一个人服侍玉郎了。”大生说:“不行,你一定要睡一会,保证明天不能出事。我在这里人事都熟悉了,随时随地都可以睡一会。”小梅见大生说得恳切有理,便不再推辞。她挽着大生的臂膀回到病房,看着玉郎睡得正香,也不再打扰他,自己也不脱衣服,就蜷缩在病床的另一头睡了。大生说:“你放心睡吧,我看着时间,五点的车,我四点钟叫醒你。”小梅说:“早一点,三点半叫我,别耽误了。”
大生端过一个小方凳坐在病床前看着小梅和玉郎睡觉,他要为小梅掌握时间,生怕错过了误了大事,不敢稍稍合眼。其实他也睡不着。想着小梅到了广州,能否顺利拿到那三十万块钱?这么高工资,这么多钱,还要预先支付,表舅会不会节外生枝、临时变卦?手术费筹齐了,玉郎的手术什么时候才能做?也会像前边那个白血病病人一样成功吗?小梅此去要两三年时间才能回来,到时候,表舅和他妈妈会不会继续留下小梅,不让她回来?这期间,他和玉郎该怎么生活?等小梅回来时,他和玉郎会有什么变化?各种问题,思来想去,浮想联翩,莫衷一是。
毕竟劳累了一天,又说了这么多话,思考了这么多问题,他渐渐思想困顿了,睡意袭来,不觉打了个盹;醒来一看时间,已经三点二十分,他不敢再睡。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到卫生间解了个小便,回来正好三点半,连忙把小梅叫醒。
小梅起来看看玉郎仍在酣睡,俯下身在他贫血的脸蛋亲了亲,又帮他盖好被子,连忙到水池边洗脸刷牙。洗漱已毕,回到病房,想到玉英的嘱咐,从提包里拿出一套新衣服换,又仔细梳好头发,在脸抹了些润肤霜,然后背起背包说:“我走了。你一夜没睡,趁着玉郎还没醒,抓紧睡一会吧。”大生拿起买给玉郎吃的两块面包塞进小梅提包里,说:“我刚才睡了一会了。也来不及打饭给你吃了,这两块面包你到车站再吃吧。”
大生把小梅送到院子里,小梅站住脚步拦住他说:“别送了,你回去吧,待会玉郎醒了找不到人又会哭闹。”大生也停住脚步,说:“好吧,你走,我站在这里看着你,也能听着玉郎。”小梅刚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拉着大生说:“我这一去,咱们要两三年不得见面,这么久,真不知怎么熬过来。抱抱我吧。”大生把小梅拥进怀里,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吻在一起。
小梅离开大生的怀抱,走走停停,三步一回头;来到大门口,她站住脚步,转过身来,向大生挥挥手,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大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他久久站在院子里,看着小梅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小梅来到汽车站,买了票,五点钟准时坐去省城的汽车。汽车在高速公路奔驰。渐渐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她心里空落落的,倍感失落,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许久,她才觉得有些饿了,想起大生给她的面包,便拿出来吃。看见面包,她又想起玉郎,不知这时他醒了没有,有没有哭闹。忍不住流出眼泪来。吃完面包,又掏出杯子打了一杯汽车供应的自来水喝了,心里略觉得舒服些。她想再睡一会,可是想起大生交代的话,却怎么也睡不着。看看周围,并无异样情况,心里开始计算着什么时候到省城,什么时候到广州,怎么和玉英取得联系。
八点钟汽车到达省城,她急忙带行李乘公交车赶到火车站,正好赶九点半直达广州的火车。坐火车,她的心情才算安定下来。算了算还有五、六个小时才能到广州,便依靠在座椅背打了个盹。醒来时看见车窗外面山清水秀,烟柳画桥,行人来往,知道已经到了江南。小时候,她读过白居易的词《忆江南》,那“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句子至今记忆犹新。一时忘掉心中的忧伤,竟欣赏起江南美景来。
下午五点半到达广州火车站。偌大的广州火车站人海茫茫,万头攒动,小梅不知往哪里去。她想起玉英的嘱咐,连忙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玉英,叫她来接她。
半小时后,玉英开着汽车来接小梅,她把车停在路边,进站来找,只见一片人声嘈杂,人头晃动,不见小梅所在何处。小梅猛然在人群中看见玉英,他乡遇故知,她就像见到亲人一样,立即挥着手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玉英,玉英,我在这里!”玉英听见,急忙挤过来。
她看见小梅大包小包带着许多东西,说:“张老板那里什么都有,你不用带这么多东西的。”小梅说:“他有归他的。一年多不能回家,这一年四季的衣服总要带来的。”玉英撇撇嘴说:“你这些衣服太土,张老板未必看得眼,说不定会给你买新的。”小梅说:“人家已经付给工资了,哪能还要人家买衣服?”玉英说:“不是你要他买,是他看不你这些衣服,要给你买的。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他又不会扣你工资的。只要他给你买,你就放心大胆地穿好了。女为悦己者容。你知道吗?新衣服穿在你身,他看了也会高兴的。”小梅依旧说:“不能不能。桥归桥路归路,哪能额外要人家的东西。”玉英摇摇头:“你是不了解这里的情况,他们这些大老板,只要你哄他高兴,他才不在乎一两件衣服、首饰呢。”小梅看了看玉英身,华服金饰,珠光宝气,心想:你这些高档的衣服、首饰,大约都是哄老板高兴,他们给你买的。人与人不同,你好意思要,我却不好意思要。
玉英把小梅带出火车站,指着路边停着的一辆轿车说:“车吧。”小梅惊诧道:“这轿车是你的?”玉英点点头。小梅觉得惊讶:“呀!你都有了自己的汽车了?真不简单!”玉英说:“这有什么稀罕的?在广州这里,汽车就像咱们家乡的自行车,家家都有,否则,你就无法出门。”小梅不相信:“汽车可比自行车贵多了!哪能家家都有?连贫困人家也有?”玉英说:“我在广州就算贫困户了,连我都有汽车了,你说呢?”小梅连连摇头,还是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