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宴十足丰盛,肉香多汁,菜嫩爽口,口腹皆饱,心肠暖遍。 鱼安满足的摸着肚子,一双杏眼弯成了柳芽。 她坐在廊前栏杆上抻了抻腿,正想着饭后消消食,身后就传来一声娇俏的笑。 鱼安一愣,猛地转过头去看。 就见幕帘下站了一深袖罗裙女子,梳着时下兴起的妇女发式,妆容妥帖的找不出一丝瑕疵,双手优雅的轻轻交叠于身前,落落大方的对着鱼安微笑。 “你是谁?”鱼安轻声问道,扒在栏杆上满脸好奇。 女人展颜一笑,恰到好处的弧度,仪态端方柔美,“我叫胡盈,是程家的主母,方才瞧姑娘在揉肚子,想来是有些积食,不如我陪姑娘去花园里走一走散散步?” 她声音轻柔,跟人说话时染了笑意,听上去格外舒服,鱼安眉眼一弯,高兴的点头,“我正有此意,那就有劳程夫人啦。” “姑娘客气。”胡盈浅笑,朝鱼安作了个礼让的动作。 程府里景观极好,翠木荫华花秀丛间,鱼安赏着这幽雅的景色一瞬间觉得自己回到了花草园,心情愈发好了。 她眉开眼笑的瞧着一株木棉花,声音活泼清脆,“程夫人,你们家真大真好看。” 胡盈抿唇笑了笑,并未多话。 前面有个秀丽的池塘,鱼安好奇的跑过去,见到清澈的水里有几尾锦鲤,当即兴冲冲的挽起袖子蹲下身就要摸鱼,原本站在她身后的胡盈见状皱了皱眉,抬手挡住鱼安的手。 “鱼安姑娘快些站起来。” 鱼安莫名,却也乖乖的站起来,有些小忐忑的看着胡盈,声音小心的问道:“这池塘里的鱼……是不是不能捉啊?” 胡盈摇头,面上并无过多指责,眼里却多了些不赞同,她轻声说道:“鱼安姑娘,切莫当众挽袖或下蹲,为女子者,当时刻注意言行举止,姑娘刚才那样很是不雅,若教旁人看了去,免不了许多闲话,姑娘尚未嫁人,千万要仔细谨慎。” 鱼安错愕的看着胡盈,一时难以消化她的话,磕磕巴巴的说道:“这、这这是不雅?那我摸鱼若是不挽起袖子,岂不是会弄湿衣裳?” 胡盈听她说完,秀眉狠狠一皱,“女子怎可做出下河摸鱼这般粗鲁行为,姑娘以后莫要再这样做了,对姑娘的名声不好。” “……” 胡盈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听了进去,缓了缓神色说道:“我们女人,一辈子恪守训|诫不过是为了一个好名声,有了好名声方才有机会立贞节牌坊,姑娘年纪小,家长长辈应早些教导这些才是。” 鱼安讪讪,额头都沁出了虚汗,摆手哈哈笑道:“家中……家中无长辈教导,让程夫人看了笑话,多谢程夫人这番教导,鱼安谨记、谨记。” 胡盈看着她的笑脸又叹了口气,仿佛有些无可奈何,“鱼安姑娘,女子笑莫露齿。” 鱼安吓得立马收起笑:“……” 她想哭。 过了一会儿,鱼安心里的好奇挠的她心痒痒,她忍不住侧头看了看胡盈,见对方望过来,她憋出一个抿嘴轻笑的样子,小声问道:“程夫人,你们……我们女子,还有哪些应当遵守的规训?” 胡盈见她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又想到她家中无长辈,难免有些怜惜,安慰的拍了拍鱼安的手背,轻声说道:“作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最基本的训|诫。” “嗯嗯。”鱼安一脸认真的点头,心里却震惊的哇哇叫。 真的是太可怕了。 “出门在外,要雅行礼说,笑不可露齿,走不可过急,说不可激言,看不可猥琐。相持在家,不可与长辈顶嘴,不可与相公争吵,不可溺爱小辈,不可大声吵闹,不可心思狭隘钻牛角尖,不可任性妄为,不可惫懒好吃,不可嗜睡了事……”胡盈轻声细语的念了一堆。 “……” 鱼安害怕的摸了摸心口,她心里万分庆幸,幸好自己不是这里的人,这日子过的这样变态,她肯定是受不了的。 两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间来到一个僻静的竹园,这时,高墙之外忽地传来热闹的声音。 鱼安耳尖动了动,仰头朝高墙看去,声音活泼眉眼欢快,“外面似乎很热闹,我听见了锣鼓声,还有好多人的声音。” 胡盈驻足听了会儿,细致的眉眼晕出浅浅的笑意,她从袖口里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说道:“徽州府来了戏班子,每天晚上在大街上搭台唱戏,街坊邻里的吃了晚饭都会过去看,鱼安姑娘若是想去看,我带你去瞧瞧。” 鱼安感到十分新奇,站在墙下又听了一会儿,虽然听不懂唱的什么,可唱腔柔美极有韵味,听上去别有乐趣,她眼里冒出激动,开心的问道:“这戏唱的真好听,我从来都没听过,这戏有名字吗?” “有的。”胡盈被她的模样逗乐,拿着帕子掩唇矜持一笑,“这是咱们这儿家喻户晓的黄梅戏,人人爱听,也都会唱上两句,每年都会有戏班子过来,唱的总是那几出戏,可就是听不腻。” 鱼安听的专注,杏眼又圆又亮的看着胡盈,稍显圆润的白嫩脸蛋上透着健康的红润,她正想让胡盈带她去瞧瞧这黄梅戏,一个家仆寻过来找胡盈,有些琐事要处理。 胡盈歉疚的看着鱼安,鱼安倒是笑呵呵的朝她挥手,说道:“程夫人快去吧,我一个人再逛逛,等会找容眠一起去看,他肯定也没有看过这戏,我带他去见见世面。” 胡盈被她天真娇憨的模样逗笑,又仔细叮嘱了几句,方才迈着莲步走了。 等人一走,鱼安立即随手扯了片叶子,嘴里念了两句,小叶子便从她手中跳下去在地上蹦跶了。 鱼安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截细细的根须,递到小叶子的面前,“小绿,记住这个气味,然后带我去这个气味最浓郁的地方。” 小叶子围着根须转了好几圈,唧唧哇哇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手舞足蹈的朝前跑去。 鱼安站起来,跟在后面哼着小调慢悠悠的走着。 她一边走一边瞅着小叶子奋力奔跑的小身体,再看了看自己,十分满意的自言自语,“这样一看我的腿也不短嘛,长得也不矮,容眠那个大坏蛋就知道睁眼说瞎话。” 前面奔跑的小叶子:“……” 非我族类,其智堪忧。 这边鱼安一个人晃晃荡荡的找花木,另一边容眠跟着程白庵来到他的住所。 容眠一进院子就有些不舒服,他皱着眉四处看了看,很是嫌弃的说道:“这个园子住久了人会生病,你儿子本来八字就轻,更不能住在这个院子里。” 程白庵抱着孩子刚从屋里走出来,闻言一顿,目光直接落在容眠身上,似乎在等他做出一个解释。 容眠也不跟他拐弯抹角,指着他站的那间屋直言道:“这屋里阴气太重,我站在这里看过去,屋子里一团看不清的黑气,黑沉沉的,连你身上都沾染了不少,再住下去你儿子命都要没了。” 他话说的不客气,可也没掺半点假。 程白庵垂下眼并不理会,把他怀里的小儿轻轻喊醒,然后让小孩站到容眠面前。 小孩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站过去,频频回头看自己的父亲,似乎不大理解他为什么要让自己站到这个陌生人面前,不过他很乖,不吵闹也不多嘴。 容眠有些讶异,桃花眼里流转的笑意风流又邪气,问道:“你就不怕我是想害你儿子?本……我看上去像个喜欢救人的好人?” “不像。”程白庵坐在石凳上,手里握着一串珠子,他轻轻的笑了起来,眉眼柔和的看着孩子,“却也不像穷凶极恶之徒,容公子在看向小儿时,目光会温和许多,我想,喜爱孩童的人心性多半善良。” 容眠性子嚣张,容不得别人说教,可今天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反驳,他脸上的笑意越发深邃,甚至还笑眯眯的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善不善良另说,既然答应这孩子的魂找回来,本公子当然会信守承诺。” “容眠,程老爷,你们在这里啊。” 两个人回头看,鱼安正一脚跨了进来。 然后不等两个人说话,她直接抬手说道:“别说话,我闻一闻气味。” 说完就绕着院子嗅起来。 程白庵不明所以的看着满院子乱嗅的鱼安,“鱼安姑娘这是做什么?” 容眠端起石桌上的茶水喝一口,茶香四溢,他放下杯子不甚在意的说道:“没事,别管她,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正嗅到屋子门口的鱼安猛地直起腰,叉腰回头,“我听见你说我坏话了。” 容眠挑眉,邪肆一笑,“你看你,多听几次就能心平气和的坦然面对了,要努力啊。” “……” 坦然你个鬼。 鱼安扭过头继续去嗅,懒得理那个王八蛋。 刚才小叶子把她带到这个院子门口,她自己也感受到从这个院子里散发出的浓郁气息,那是属于花草园里花木的气味,与凡间这些花木有着本质的区别。 可是进了院子后,那股气息太散,她反而不确定具体位置在哪了。 容眠摸了摸小孩的额头,而后对程白庵说道:“程老爷,接下来我要帮你儿子把魂找回来,要不你先自个在外面晃一圈?” 程白庵略显错愕,说道:“我不能留在这里?” “当然。”容眠理直气壮的点头,“这种事情怎么能给你看到,好歹也是我混口饭吃的本钱,程老爷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在院子门口等着吧,结束了会叫你进来。” 程白庵低头沉思半天,方才站起来,朝容眠拱手行了个礼,“如此,有劳了。” 转而又看向小孩子,程白庵柔声安慰,“禾儿别怕,爹爹就在门口。” 小孩子懵懂的点头。 “鱼灯灯,过来。”容大爷坐在那里喊道。 “就不过来。”鱼安怒冲冲的瞪着他。 “嘶……”容眠摸了摸下巴,被这个不听话的珍珠给气笑了,“行,你不过来,等会见到什么东西可别吓得直哭。” 鱼安傲然的挺了挺胸脯,压根不把他的话放进肚子里,“你才哭,我是坚强的小仙女。” 容眠嗤了一声,满脸的嫌弃。 懒得理她,容眠看了眼关上的院门,抬起左手放到小孩子的额头上,右手覆于左手手背,然后,鱼安就见他右手像是捏了根看不见的细绳一样,一点点的拉长,然后往头顶上空一抛,容眠喝一声,“去!” 鱼安懵然的眨眼,“去什么去?” “……”容眠觑她一眼,真心实意的鼓掌,“聪明的你,总是让我感到惊喜。” 鱼安:“……” 她怎么瞅着这坏胚子像是在骂她呢? 鱼安:“客气客气,无耻的你也总是让我觉得窒息。” 容眠嘴角一抽。 正要怼回去,空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眼的亮光。 鱼安本能的抬手捂住眼睛,等她觉得那阵亮光过去的时候,手刚刚放下,面前忽然多了一张……脸皮。 那张脸皮上没有眉毛,两个鸡蛋大的窟窿眼,眼睛里冒着幽幽的鬼火,一根又细又直的筷子鼻,一个碗大的血红嘴巴,脸上还有两坨巨大的腮红。 “……” “啊啊啊啊啊啊啊——”鱼安崩溃的闭着眼睛往容眠这边冲,吓得直往他身后躲,“有、有有有鬼啊……好可怕好可怕,呜呜呜吓死我了。” 容眠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他一边抖着腿一边招呼那张脸皮,“长安,过来坐啊。” 那张脸皮有些犹豫,他原地站着,目光落在努力缩在容眠身后试图隐藏自己的鱼安,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了,她……怕我。” 声音细细尖尖的,听到脸皮说话的鱼安又是一抖。 容眠翻了个白眼,把那个拽着他衣服死命躲着的家伙揪出来,“甭理她,这丫头乡下来的,没见过你这般玉树临风仪表堂堂的美男子,一时失态也是正常。” 一张飘来飘去的脸皮:“……” 乡下来的鱼安:“……” 玉树临风? 仪表堂堂? 美男子? 鱼安气的对着他的后背就是一巴掌。 您老可别是个睁眼瞎吧。 那张脸皮看到鱼安打容眠那巴掌,吓得窟窿眼瞪得更圆了,纸皮一张的身体抖的厉害,他结结巴巴的说道:“殿、殿下,您没、没事吧?” 容眠无所谓的摇手,“没事,本殿下皮厚,耐打。” 鱼安默默地吞了口口水,胖嘟嘟的小手死死捏着容眠的衣领,小声惊恐的问道:“容眠,这、这个纸皮鬼来干什么啊?他是不是要吃我啊?” 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委屈的哭腔。 “长安,过来。”容眠一手拽着小胖子一手招呼纸皮鬼,鱼安一听说他要过来,吓得真要哭了。 “呜呜呜……” “再哭我让他把你吃了。”容眠威胁道。 哭声瞬间收住。 鱼安委屈的团成一团,缩在容眠身边不敢说话。 纸皮鬼犹犹豫豫的飘了过来,远远的站在桌子另一边,似乎还是怕把小姑娘吓哭了。 容眠不客气的把缩在臂弯里的脑袋给拔|出|来,指着纸皮鬼对瑟瑟发抖一脸惊惧的鱼安说道:“这是中三天的长安灯神,上一回去你那里要了一株龙血树的长泽铃神是他弟弟。” 鱼安:“……” “啊哈?”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的纸皮鬼,比起神仙,明明就更加像一个鬼啊。 长安灯神弱弱的举起纸皮爪子,打了个招呼,“你、你好。” 容眠咂咂嘴,命令道:“长安你还是变回人形吧,这副样子实在是有碍观瞻。” 长安乖乖的点头,“哦。” 接着,又是一阵亮光闪过,那个吓人的纸皮鬼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眉清目秀举止有些腼腆的青衣男子。 鱼安呆愣愣的看着他,眼泪还挂在眼睫上。 容眠指了指那个闭眼站立的小男孩,说道:“这孩子身体里跑出去的那缕魂魄是不是在你这里?” 长安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抹跳到的白色光团,轻声细语的说道:“前几日在上空飘荡时捡到的,不知道是哪家小孩子,从西边集镇一路找过来,还没有找到这家,就被殿下您喊过来了。” “就是他的。”容眠指了指小孩子,把长安灯神手里的魂魄接过来,嘴里默念着什么,右手扶着魂魄一点点的靠近小孩子的额头,最后,光芒皆数隐于额际。 “这孩子八字太轻了,睡着了一不小心魂魄自己就离了体,长安,你在这孩子头顶点一盏寿灯,把魂魄加固一下。”容眠懒散的说道。 长安点头,取出一盏寿灯开始施法。 “殿下……”长安抬头看了眼容眠,语气有些犹疑,似是在思考要不要说。 “怎么?”容眠转着茶杯问道。 长安抿了抿唇,“我方才过来时,瞧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他……有些奇怪。” 容眠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嘴角勾起,问长安,“哪里奇怪?” 长安仔细想了想,无比认真的说道:“那个男人,他的影子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