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深,月色撩人。 鱼安听的一头雾水,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影子有什么奇怪的?” 长安灯神温和的对她笑了笑,轻声说道:“他的影子……” “长安你别说。”容眠贱兮兮的打断他,对着鱼安挑眉坏笑,“觉得奇怪自己出去看一看不就知道了,总归程老爷站在门口也没走。” 鱼安敢怒不敢言,瘪着嘴委屈道:“可、可是我害怕啊……我怕鬼。” 万一又看到鬼什么的,多可怕。 “我在这里,你有什么好怕的。”容眠见她那副又怕又怂的样子就忍不住嘲笑,“鱼灯灯,你要记住你是个神仙,就算是鬼,见到了也是鬼被吓跑而不是你。” “胡说。”鱼安不服气的指着自己的脸蛋,气鼓鼓的,“我长得这么可爱,鬼见到我怎么可能会被我吓跑?” “呵呵……”长安灯神看着鱼安的样子忍俊不禁。 “……”容眠保持微笑,“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脸皮比我厚的,鱼灯灯小仙女,你不仅仅是鬼见愁,神仙见了你都发愁。” 鱼安生气的瞪他一眼,转而去看长安灯神,她现在已经不怕他了,“灯神,你陪我去看好不好?我一个人害怕。” 长安灯神估计是没料到她会找自己,坐在那里傻乎乎的看着她,“啊?……我……我……” 容眠敲了敲石桌,“长安你先回去吧。” 长安灯神忙站起来,朝两个人行了个仙礼后迅速跑了。 容眠挑眉,见鱼安呆住开始打击她,“你看,你把长安吓跑了,跑的多快啊,一眨眼就没了。” “……容眠。”鱼安忽地严肃喊他。 容大爷悠哉无比,呲牙一笑,“怎么?” “你是魔鬼吧!” 容眠:“……” “像你这样心肠坏透的家伙,怎么会是上三天的仙使呢?你一定是魔鬼吧。” 容眠深呼吸,觉得自己想打人。 他猛地站起身朝院子门口走去,拉开门便说:“程老爷,你儿子丢的魂我给你找回来了。” 程白庵神色诧异的看他,似乎不大明白这人为何火气这么大。 “多谢容公子。”程白庵笑了笑,举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来,鱼安立马往后退了退,好在程白庵目光专注的看着孩子,倒是并没有注意到她此番异动。 “禾儿?”程白庵走过去,抚上小孩子的脑袋轻声唤道。 “爹爹。”容眠解开仙术,小男孩立马活泼的叫道,面色红润健康,乖乖的朝程白庵伸出手。 程白庵紧绷的神色终是放松下来,他俯身将男孩抱起,转身再度跟容眠道谢。 鱼安怂唧唧的躲在桌子另一边,趁着程白庵转身跟容眠说话,她壮着胆子身子前倾去看了眼。 月色清幽,檐下灯笼将院子里照的明亮,烛火跳动间,鱼安看见了让她汗毛倒竖的画面。 灯火斜映,将身长玉立的两个人身影拉的极长,鱼安目不转睛的瞧着地面,她死死的盯着程白庵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双手抱着小孩,面对着容眠说话,与程白庵的动作无异,可看着看着,她便吓的惊叫起来。 地上的影子,自己开始动了。 她眼睁睁看着程白庵身前一点点的又冒出了一个影子,两个影子一前一后,一个死气沉沉,一个举止从容。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个影子? “啊啊啊啊!” 鱼安猛地往后一步,小腿撞到石凳,她痛的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吓傻了。 两个人都朝她看过来。 容眠假意咳嗽一声,朝她使了个眼色,“好端端的你啊什么,本公子刚把孩子的魂找回来,别被你吓跑了。” 鱼安眼前发黑,没有仔细看容眠的神色,她扶着凳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抬头又对上了程白庵黑黢黢的眼眸。 “……”鱼安呜咽一声,颤巍巍的抬手指了指天上,“啊——今、今晚月色真、真美。” 程白庵似是笑了下。 容眠则直接黑了脸,走过去把腿软的鱼安拉起来,“没出息,本公子在这儿你怕什么,怕他吃了你不成?他有那个本事么?” 鱼安面色发白,她紧紧抓着容眠的胳膊,颤声道:“我……我现在有点晕,你帮我看看,他是在盯着我吗?” 容眠身形一顿,眼神冷然的往那边看去,广袖云袍被夜风吹的翻飞,他左手轻轻一动,原本在程白庵怀里安睡的孩子便像一片叶子似的飞进了屋。 程白庵霎时脸色大变。 “别动。”容眠活动了一下手指,对着程白庵露出一个称不上良善的笑,“程老爷,坐下聊聊?” 见他还是要往屋里走,容眠提高声音说道:“大人有事要谈,孩子还是回屋睡觉比较好,不然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或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就不太好了。” 程白庵面色发青的看着容眠,声音质冷,“容公子这是做什么?” 容眠把鱼安往前一推,声凉如水,“做什么要问她,小胖子,不是找你院子里跑出去的东西么,我看他就很可疑。” 鱼安目光在程白庵身上转了转,犹豫道:“可他、他身上的气味很淡,花草园里跑出去的不可能气味这么淡。” “是吗?”容眠坐回石凳上,手撑着下巴盯着程白庵,“小胖子你别忘了,现在是在人间,世人惯会伪装,有时候不剥开那颗心,你永远也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什么。” “可是我的花木并不是真正的人啊,它们很单纯很善良的。”护短的鱼安愤愤不平。 容眠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不由得嗤了句,“蜜罐里泡久了,酸梅都能变甜枣,你养的那些花木,在下三天或许单纯不谙人世,可他们来了凡间,又在凡间过了好些年岁,你能保证它还是当初下三天的花木吗?” 鱼安沉默,捏着腰间挂着的小荷包不说话。 程白庵站在月色底下,身子颀长却显得单薄,方才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他握着拳低头不语,此刻院子里安静的只闻呼吸,他缓缓地抬起眼眸,目光幽深的看向鱼安,然后,朝着她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咚’的一声,是膝盖撞击地面发出的脆响。 鱼安心里一震,瞬间心跳如擂,满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你跪我做什么?”鱼安觉得嗓子发干,她想回头去看容眠,可程白庵的目光让她僵着脖子不敢动。 “鱼安姐姐,求你别带我走。” “……” 鱼安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僵在原地,呼吸瞬间凝滞,她刚才……听见了女子说话的声音。 还是她很熟悉的声音。 她面容惊骇的看着面前跪着的程白庵,觉得今晚委实是刺激的过了头。 “你是……陶陶?”好半天,鱼安才找到自己飘忽的声音。 程白庵动作迟缓的点头,后面的影子也跟着点头。 鱼安这回看的更清楚了,他身前和身后的两个影子,一个高大挺拔,一个娇小玲珑。 后边的影子慢慢走到前面,与另一个死气沉沉的影子并肩而立。 鱼安看着面前的两个影子,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哪里是什么影子,分明是两个阴魂。 陶陶抬手在脸上拂了一下,似是在擦泪,说出口的声音也十分哽咽,“鱼安姐姐,你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对、对啊。”她瞟了眼右侧沉默的影子,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那里面装着她从花草园里带来的土,她抓了把土,趁着影子低头的时候往陶陶的影子上撒去。 如薄纸般的影子沾了这些泥土,扁薄的影子一点点圆润起来,不再是一个黑影,而是活生生如人一般。 “你来到这里后还有花草园的记忆?还记得我?”等陶陶身形完全恢复,鱼安指着自己问道。 陶陶点了点头,“刚开始的时候记忆有些模糊,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后来日子越久,记忆回来的越多,就知道了,你跟……容公子一来,我就认出你了,鱼安姐姐,别带我走好不好,我要是走了,他怎么办啊?” 她眼里起了雾,抓紧身旁那个影子不说话。 容眠坐在边上嘴里吐刀子,扎的毫不留情,“他早就死了,你强行留着他的阴魂在人世只会害他,再不让他去投胎,他永远都只能在世间徘徊,做一个孤魂野鬼。” 容眠的话或许是戳进了她心里最痛最不愿意提及的血淋伤疤,陶陶受不住般的蹲下去,捂住嘴不停地流泪。 鱼安也蹲下来,想安慰她,可又无从安慰,踟躇了半晌说道:“陶陶,你听话啊,我带你回去,回花草园,你的魂魄我找别的花木给你养着,你还有我们呢,别哭。” 陶陶拽着程白庵不放手,闻言拼命摇头,嘴巴抿的发白,“我不要,我不要回去,我放心不下,鱼安姐姐,我不走。” 鱼安傻眼,她根本没想过会是这种情况,事情有些棘手,她忍不住又去看容眠。 容大爷坐着喝完了一壶茶,站起来在院子里走了两圈,慢悠悠的晃到陶陶身后。 他敛目去看地上另一个沉默的黑影,又看了眼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程白庵,对上鱼安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的目光,上三天殿下一声冷笑,抬手毫不客气的往地上一抓,直接把那个影子给抓了起来。 像是从身上揭了一层皮下来,鱼安甚至听到了拉扯撕裂的声音,激的她头发发麻。 陶陶刚刚平稳下来的情绪瞬间崩溃,她冲着容眠疯狂尖叫,扑过去要把影子给抢回来,“你别动他,你放开他!给我放开啊!放开他!” 容眠不理,轻而易举的把影子从地上提起来,如同捏了张没有重量的纸皮在手里,影子被撕下来的那刻,程白庵跪在地上不动如山的身子像是没了支撑一般,失衡般朝一边倒去。 陶陶吼的声嘶力竭,慌忙扑过去接住他。 容眠神色张狂不羁,带着天生的矜贵和气势,他施法挡住还要扑过来抢的陶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个小男孩是你的孩子吧,凡间小孩的八字再轻,也不会像这个孩子这样,他体质这么特殊,跟你脱不了关系。” 陶陶死死咬住嘴唇,嘴里呜呜不止,隐忍又绝望,听的人心生悲怆。 鱼安慌了神,伸出手却又不敢碰,秀致的小眉头快拧成了死结。 “这可怎么办啊,陶陶你别哭,容眠你在做什么?” 容眠抓着手里的阴魂,神情近乎冷酷的看着陶陶,“两条路给你选,要么自己回花草园,我招来阴差把这个男人的阴魂送到阴间去投胎,要么你留在这里,这个男人的阴魂永远别想再入轮回。” “不要。”陶陶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的指甲抠进土里,用力的哭喊道:“求你们不要这样,鱼安姐姐我求求你,容公子我求求你,你们放过我们吧,我给你们磕头,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放过我们吧。” 鱼安眼眶红了,“陶陶你说什么呢,我跟容眠又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非要拆散你们,我们是在帮你啊,你不能留着他的阴魂,你会害死他的。” 陶陶身体猛地一颤。 她会害死他的…… 陶陶缓缓扬起嘴角,眼泪却先滑落,“他会不会怪我让他入不了轮回?” “你那些喜欢他,舍得让他投不了胎吗?”鱼安问道。 “舍不得。”陶陶轻轻呢喃,抱紧了怀里冷冰冰的人,她凑近他的脸颊,亲昵的蹭了蹭,像极了往日的耳鬓厮磨,眼角滚落的泪顺着男人俊秀的鼻梁滑落隐没。 院子里诡异的越发安静。 陶陶抱着程白庵冰冷的身体,她仔仔细细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擦去他鬓边不小心沾上的灰,目光痴恋又绝望,“他说,要我在家等他回来……可他一直没回来,一直一直……都没回来。” 鱼安和容眠沉默的看着她。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被砸下来的马车压进泥土里,浑身都是血,命都砸没了,怀里还死死护着几盒糕点,那些糕点做的真精致,可惜都摔进了土里,这个傻瓜,到死都不愿放手……” “我坐在他身边哭了很久,哭的嗓子哑了眼睛肿了,他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看我一样,也没有抬起手替我擦泪,更没有……像以往那样温柔的对我说一声,陶陶别哭……” “他把我一个人丢在程家,自己却走了。” 鱼安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道:“可你还是回来了啊,你舍不得这里……” “我舍不得是他。”陶陶抱着程白庵苦笑,“他心里记挂着他的家人,死了魂魄都不愿走,就那样呆呆的看着回家的方向,我劝不走他,也舍不得他,这世上还有人在等他回家,他的牵挂太深,我怎么舍得。” “那你怎么会成了他的影子?你自己的身体呢?” “他的阴魂离了体,没办法再回到身体里,而我是一株桃木,可避邪祟,可养阴魂,有我的魂魄引路,他的魂魄便能回到体内,我舍了自己的身体,扔进了河里,再回去带着他一起回家,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时候我才知道,亲手把魂魄从身体里剥离出来有多痛,抽筋断骨也不过如此,可这些痛,都不及我失去他的痛。” “他们都在等他回家,我也在等他回去。” 她说这些的时候,那般坚毅果决,全然不像曾经爱哭又懦弱的陶陶。 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陶陶嘴角抿了抿,露出一个短暂而俏丽的笑,“祖母跟我说,陶陶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哭,为我,为白庵,为这凉薄的命运。哭完过后,陶陶便是真的死了,活着的是程白庵,是程家的顶梁柱,是不会轻易落泪的男人。” 鱼安见陶陶的情绪平复下来,神色也恢复成冷静淡然的模样,便问道:“那孩子呢?” “孩子……是回来后才发现的,他在我肚子里,那么安静乖巧,可我先前不知晓他的存在,剥去了躯体,魂魄根本无法养育一个孩子……所以我答应了祖母让白庵续娶,程家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主人,而我,需要一个能够替我将孩子生下来的母体。” “有了母体,其他都好办了许多,施点障眼法,便都能解决了。” 鱼安还是想劝,她眼眶红红的,声音很低落,“陶陶,我觉得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原本你可以活的很久,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可你为了一个凡人,脱去了自己的仙体,把自己也变成了寿命极短的凡人……” 陶陶神情变得十分温柔,“值得的,鱼安姐姐,以后你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鱼安不懂,她只知道,陶陶可能,不会跟她回家了。 三个人各怀心思,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陶陶抱着程白庵开始发呆,眼底未散的雾气一点点的被风吹开,她想起了跟程白庵一起相处的那些过往,曾经揉了蜜裹着甜味的日子,恍然间发觉,那些甜蜜的往事久远的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都说人生短暂,一辈子眨眼过去,可她的一辈子,怎么就苦长的望不见尽头呢? 她轻轻的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颤动,目光眷恋的望向容眠手里提着的阴魂。 “鱼安姐姐……”陶陶轻声的喊她,声音里染了乞求,“我不跟你回去了,园子里的姐妹若是问起,就说我在人间过的很好,日子很幸福,我贪恋这里的幸福不愿回去。” 鱼安抿紧嘴巴走到院子另一边蹲下,脑袋深深地埋进臂弯。 “容公子,对不起。希望您别跟我计较,白庵的魂魄,劳烦您能帮忙交给阴差。”陶陶努力的扬起笑容,“他活着的时候倒霉,娶了我这么个没用的妻子,死后还要被我缠着,多可怜。” 容眠敛了敛神色,看了眼躲在角落里不吭声的鱼安,最终还是复杂的点了点头。 “我想,最后再跟相公说几句话。” 容眠便将手里提着的阴魂放回程白庵的身体里,施了个小小的术法,原本闭眸躺着的程白庵便站了起来,睁开眼静静的凝视陶陶。 容眠转身朝鱼安走过去。 陶陶看着眼前的人,那双幽深清澈的眼里漆黑一片,没有焦点。 可她不在意,她面露欣喜的握住眼前人冰冷的手,轻轻的左右摇晃一下,声音娇俏清丽,“相公,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很厉害?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像你一样,虽然还是没有你那么厉害,但是也很棒对不对?你放心,我会把你的家人都照顾好。” “相公,我给你续娶了一个妻子,她比我厉害多了,祖母和长辈们都很喜欢她,你要是见了,或许会喜欢……可你要是喜欢她,我就要难过了,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会喜欢一无是处的林陶陶,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我该怎么办呢?” 陶陶说着,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相公,你到了黄泉,能不能等等我?我会好好照顾祖母,好好教导禾儿,我会把你的亲人都照顾好,你在底下,能不能多等些时日?” 她的声音有些欢快,像清晨林间的百灵鸟,“你还没有带我去看舞板龙呢,说好的陪我去看,又食言了。相公,下辈子,我还想跟你一起贴楹联,从门上到柱子都贴,还想和你一起放花灯,放很多很多盏花灯。” “你老是偷看我写的花灯,跟你说了多少次,看见就不灵了,你看,我写了那么多回的长相厮守,被你看了去,统统都不作数了。下辈子,可不许再看了啊,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 她含笑看着他,泪挂于睫却倔强的不肯落下,伸开手缓缓地将他抱住,脸颊贴到他的胸口,那里没了跳动的心,只余一片死寂。 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她笑着笑着,眼前模糊的看不见半点星光,“他们都说,我配不上你……我听着总是想笑,他们瞎说对不对,林陶陶跟程白庵,明明天生绝配。” …… 她遇见了一个爱她至深的人,尝到了世间情爱的妙趣,亦体会了生离死别的悲戚。 只是生命本该坚强,他不在,她替他活。 可她活的,像花开的一瞬,像花谢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