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随豫沿着来时的路走了片刻,远远见到了自己的马车。他快步走到车前,见阿凌坐在车前横木上,左手拉着车前的帘布,不让它被风吹起,右臂上裹了一层纱布,搁在膝盖上。 见李随豫过来,阿凌说道:“阿寻在上药,你等一下。” “伤到哪里了?”李随豫轻轻点头,细细看着阿凌面上的变化,只见他眼圈有些红肿,眉间凝着些冷色。他直直地看着李随豫,眼中很是戒备,说道:“阿寻没告诉我。” 李随豫转头望了望帘子,车厢里只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响,忽听一人“呀”了一声,一只瓷瓶掉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响。他还是抬步迈了上去,侧身避过了阿凌伸来推他的手,轻巧地一动,就掀开了车帘,钻进车中。一抬头,正见千寻在肩头裹完纱布,向上拉着衣服,松开的裹胸和锁骨间的大片皮肤转瞬间被遮在了衣服下。 他面上一愣,急忙转身,一时觉得气血上涌,面上发烫。他尴尬地低咳了一声,刚想开口,就听千寻不急不缓地说道:“劳驾帮我捡下地上那个瓷瓶。” 李随豫匆忙低头,蹲身在地上找了起来,忽在小几下见到一个细口的长瓷瓶,伸手捡起,侧身向千寻递了过去。 此时千寻已系好了衣带,见他仍别着头呆站着,手臂僵硬地向后递出瓷瓶,样子全没了初见时的潇洒淡定,不由觉得好笑。她眨了眨眼,说道:“李兄,接下来要拼车了,我们这里三个人等着你发粮饷呢。” 李随豫闻声回头,见她眼中带着促狭,面色除了仍有些白,倒也不见大碍。视线扫过她手上,纤细的指尖和白皙的掌上多了几条血红的伤痕,心想大约是在崖边岩石上磨破的。她终究没有摔下去。李随豫轻叹一口气,在她身边坐下,捏过她的手掌,细细看了伤口,见似是已清理过了,才拿着瓷瓶上起了药。他将药敷得仔细,只是药粉在指间不好附着。他转身打开塌下一处暗格,取出一个绿玉瓶和一些细棉,用细棉沾了瓶里的黄褐色药膏,在伤口上涂了两遍。 涂完之后,他才呼出口气来,也不看千寻,说道:“手上就别包布了。这样虽然看着吓人,但好在透气,容易结痂。你今日就少用手吧。”说罢,他又钻出车外,看了眼被周枫点了穴道定在一边的阿凌,笑道:“阿寻伤了手,你需多照看她一些。” 周枫会意,立刻上前给阿凌解了穴道,却见他一声不吭的钻进车里。 车夫上前,说是可以启程。邈邈此时正站在车外不远处,面色有些踟蹰。这个女子比在燕子坞时消瘦了许多,下巴削尖了起来。她忧心忡忡地看着车上,两条秀眉蹙起,袖子里缠了纱布的手紧紧握着。 李随豫淡淡地打量了她一会儿,才打起车帘,面上笑得和煦,说道:“姑娘请。” …… 马车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山路上。车上突然多了两人,将李随豫原本可以躺着歇息的长榻占据了一半。 “到底发生了何事?那马车中的毒是你下的吗?”李随豫手中边煮着茶,边问道。 千寻微微一笑,回道:“嗯,你的手下没人沾上吧?” “你不必担心,我没让人进去。”顿了顿,他又问道:“我查过车夫的伤,是快剑一击致命。车厢里有打斗的痕迹,我猜测是你和那人交过了手。他的穿着打扮或是剑法里,可有什么线索?” “剑法我不太懂,那人的打扮我也不及细看。却有一样东西让我觉得有些新鲜。”千寻说着,正想伸手从袖中掏东西,不想手腕立刻被阿凌握住,她这才想起手上还敷着药。 细思片刻,她摇了摇头,说道:“算了,回头等手上药干了再拿来给你看吧。是从那匹马上找到的一种毒蝎子,我只在书上看到过,记得也不甚清楚了,还需写信回去问问。” “你追着那匹马差点掉下断崖,就是为了留下蝎子?”李随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不,我追着马是为了留下蝎子,不是为了掉下断崖。”千寻无奈一笑,说道:“蝎子的事情倒是其次。我原本已将人制住,没想到回到车里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说到此,她因想得投入,眉间微微蹙起。“阿凌和邈邈下车来找我时,并没有看到周围有何异样。我回去后也仔细查看了一遍,一点痕迹也没有。按理说如果有人进到车中将他带走,必然也会沾上毒粉,不出多远就会毒发。但我和阿凌在四周找遍了,都没有发现任何人。若是这人自己走了,那么他至少能压制我的毒。但为何没有继续动手,或者杀了我们,或者逼问解药呢?” “阿寻,别想了。”李随豫手中拨弄着茶炉,说道:“此事我会让人去查的。只是你肩上的伤不像是剑伤,是怎么回事?” 千寻奇道:“你又没见到伤口,怎么知道不是剑伤?” 李随豫听了,脸上忽然一红,只片刻就恢复如常,说道:“你裹得不太好,我看到了半截指印。” 千寻默然,阿凌已鼓着腮帮子骂道:“方才说了不让你进去的,你这人好不讲道理!在燕子坞的时候就抢了我给阿寻的花,现在还要学我叫阿寻!” 坐在一旁的邈邈忽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千寻,看了许久。 千寻听他说得乱七八糟,正想开口解释那指印,却听李随豫说道:“我们前后两次相遇,便是缘分。经昨夜一事,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若是不嫌弃,你也可以唤我随豫,或者阿豫。” “是鬼蜮修罗掌。”千寻说道。 李随豫一听,面上忽然变色,起身一手抓过她的手腕,搭上了脉门。千寻不动,任他查探。许久,他才放了手,面上竟是比方才误以为千寻坠崖还要凝重些。他看着千寻,见她神色淡淡,微微皱起了眉。 千寻一笑,说道:“你也莫担心,这人修炼不到家,功力最多能做到摧毁经脉。现下我肩上确实没什么感觉,不过这样的伤却也难不倒我。” 见李随豫面上不见释然,她只好苦笑道:“真的没伤到要害,我卸开了几分力道。你若真心疼我,不如让个宽敞的地方出来,让我躺躺?” 李随豫心知自己医术不如她,但见她说得轻巧,仍是不太放心。鬼蜮修罗掌是江湖中早已绝迹十年的诡道功法,修炼过程苦不堪言,能练成的更是少之又少。然而一旦练成,功力就会变得极为霸道。十年前,江湖中遭到鬼蜮修罗掌重创之人不计其数,绝大多数人都当场毙命,少数活下来的,也成了经脉尽断的废人,终日顽疾缠身。奇怪的是,从来无人知道这套掌法的来历。因身怀诡道之人在浩劫中被剿杀殆尽,鬼蜮修罗掌也就此销声匿迹。如今诡道功法重现江湖,却不知又会发生什么。 他又从暗格中翻出一个白玉瓶,倒出一颗玉珠般润泽的药丸来,用两根手指拈了递到千寻面前。 千寻细细一嗅,只觉气味清洌幽香,颇为诧异地说道:“凝雪漱玉丹?这般稀罕的好药,你还真是大方!”说着,她全不客气地一口咬了上去,叼着药丸吞进肚里,笑道:“这下好了,等到了天门山,我就该好得七七八八了。” 李随豫看着指尖被她轻触过的地方,一时有些失神。不料她却身子一歪,一头倒在了阿凌身上,轻轻说了句,“困,让我睡会儿。” 许是凝雪漱玉丹发挥了效用,接下来的路上,千寻睡得极为安稳。车厢一边的长榻被她占了去,李随豫将另一边让给了阿凌和邈邈,自己坐在了正中的横榻上。几人再无言语,只余车轮滚动的声响。 一觉睡得漫长,所幸无梦,醒来时,千寻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她睁眼躺了会儿,才渐渐看清了周围情形。 清冷的月色从窗纸透出,房中摆着几件藤木家俱。鼻息间传来淡淡的雪松香,那只青鸾纹香鼎被放在了不远处的小几上。 她微微一动,想要起身,方觉左臂使不上力。正要侧身向右臂借力,忽闻远处响起两人的脚步声,有人声传来。 “放手,莫要拉我!”俞琳琅一把甩开了陆鸣玉,脚下加快了步子。 “师姐,你别冲动。大师兄既然说了无事,想必已寻到了应对的法子。何况再过一天就到天门山了,我就不信他们敢追到山上去。”陆鸣玉无奈地跟了上去。方才他得了萧宁渊的嘱咐,今日须牢牢看住俞琳琅。只是这位师姐自小众星捧月惯了,忽然对她说这不行那不许的,加上几日来奔波不定,危机频出,同门师兄弟一个个重伤,她这焦躁易怒的性子早就忍耐到了极限。 见俞琳琅头也不回地向外走,陆鸣玉苦了脸又劝道:“大师兄都说不知道这群人是哪里来的,你这样跑出去怎么可能找到。他们的手段你也是见过的,我们一群人都伤成这样,你一个人还不是送死?” “别吵!谁说我是去找那群人的。”俞琳琅本不欲理他,到底怕他太大声,惊动了萧宁渊,只好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没见大师兄的金创药用完了吗?刚才我去他房里看他,他一直冷着脸把我往外赶。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看到他裹伤的布上渗出了血。” 说到这里,俞琳琅已带了些哽咽,她侧过头擦了擦眼睛,说:“你们别总把我当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大师兄是因为要护着我才受伤的,我现在好好的站在这里,怎么也该帮他做点事情。” 陆鸣玉见她眼泪簌簌往下掉,越说越伤心,不由有些心虚,立刻放软了语气说道:“是师弟我不会说话,师姐你莫伤心。只是这镇子偏僻,时辰也不早了,哪里买得到什么金创药呀。何况你若是一人落单,难保不会被那群人找上,我们还需小心为上,不能再让大师兄替我们操心啦。” 陆鸣玉一番话说得中肯,俞琳琅听了默然,半晌才抹了抹脸上的泪,轻轻“嗯”了一声。陆鸣玉暗暗呼出一口气,正要去牵她手臂,却见她指了指院子东侧的一间小屋问道:“这间是谁住着?看上去倒比我们那几间要大些。” 陆鸣玉抓了抓后脑,说道:“大概是苏公子他们吧。” 未等他反应过来,俞琳琅已迈步走到了房门前,抬手敲门。陆鸣玉急道:“李公子说了不能打扰苏公子歇息,大师兄不也交代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