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不论夕宾怎么找借口拖延,夕雾都没有买他的账,硬是把人拖出门,去找山长挨骂去了。 本想让他也尝试一下自己昨天所遭受的重击,不料山长日前刚骂完了人,过去了一天,已经完全消气。见到夕宾之后,不仅没有暴起怒骂,反而轻叹一声,让他坐下陪自己品一品茶。 这是准备长谈的意思了,夕雾有眼色,只好自己找个借口走开。 半山书院虽然名字里面有半山,其实建筑的位置,也就是在一个小山坡上。 这山坡极美,长满了世代山长们专门栽种的怪石花树。 夕宾是山长的学生,早年还曾给自己启蒙,所以这半山书院,夕雾是很熟悉的。 她来过很多次,那时候她年纪小,时常带着条狗到处乱跑。后来那狗在书院跑丢了,夕雾掘地三尺也没能找着,那之后,她便’触景伤情’不喜欢到书院来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过了十岁,便当做大姑娘被家里拘束了起来。那个时候,她已经快要说亲,自然不能再满山乱跑。如今算起来,尽管自己的家离书院不远,她却有整整七年没有到书院来过了。 庭院当中的树木花草,除了稍微长高了一些之外,并没有多少变化。 绕过青石小道,拐了一个弯儿,再路过一个小花园,便到了书生们读书的地方。此时春光明媚,正是晨读的好时候,大老远,夕雾就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信步走近,发现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人,她便悄悄往课堂里偷看了一眼,先生正拿着戒尺在巡视。夕雾赶紧回头,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本以为这个时候,书生们全部在苦读,这会儿书院除了打扫的老仆之外,应当不会有闲人。却不想下了个小台阶,松柏亭下,竟然还聚集起了一群学子。那十几个半打不大的少年人围在一起,其中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这大清早的,居然是在辩论。 夕雾立刻来兴趣了,于是欣然前往,走近一听,他们居然在辩论究竟是以德服人正确还是以理服人正确。 这就少见了。 古人淳朴,一向认为德理不分家,有德之人必然有理,而讲理之人必定有德。这还是头回见有人把这两项分开来说的。 因此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夕雾站在一旁静静听了一会。 发现两边谁也说服不了别人,而就连是辩论之人,也会忽然被对方说服,一下子改变立场。 这就使得辩论现场变得十分混乱,方才还与自己理念一致的战友,很可能下一秒,就成了自己的对手。 倒是夕雾这个旁观者,听了半天,任何一方也没有把她说服。 她只是不由自主想起了某位革/命先烈说过的话——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可见,还是以力服人才最有道理。 于是摇头一笑,准备离去。不过有人早就主意到了她,见她居然笑了,便问起来:“这位姑娘,可是也有什么看法是?” “看法嘛……并没有。” “那你在笑什么?” 光顾着争论,并未注意多了一个人的学子们,这时也回过头看见了她。 所有人都一脸严肃,等着她的回答。 夕雾于是说道:“以德服人也好,以理服人也好,终究服的是人,还是自己?若是服人,这个世界上,德不服人,理不服人,只有拳头,才能让人信服。若是为了服己,那就更无需辩论了,因为不论有德无德,有理无理,人终究是对自己信服的。” “德不服人,理不服人,只有拳头才能让人信服?”有人立刻嘲讽她道:“这位姑娘,您怕是来错了地方。半山书院,乃是传授圣人教化,礼敬先贤的地方。若力大则能服人,这天下,恐怕早该是财狼虎豹当道了。” “师兄所言有理,只是不知,明岁边疆战起,师兄可只身前往,宣扬道德,劝服蛮人撤兵?” “你……胡搅蛮缠。”那书生红着脸,气结无比。 夕雾摇摇头:“但凡想要让人信服自己,不过是抢夺说话的权利罢了。只是方法不同,仅此而已。师兄若以为天下有力之人,皆为豺狼虎豹,那……” 说道这里,她忽然笑了笑,没说下去了。 “原来夕家妹妹,是尚武之人。”一位身穿白衣的公子忽然走了过来,说道:“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夕家妹妹的言之有理。不过,以力服人,除非万不得已。而治国处事,却不可如此。”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了。只是看着诸位师兄们争来吵去一直没个结果。僵持下去,怕要吵到天长地久了,这种情形,可不就到了以力服人的万不得已的时候?” 书生一笑:“的确如此。” “不过,这位师兄,你认识我?”看着对方俊逸的脸庞,夕雾两眼冒光。 那人闻言点头,道:“我与你家兄长相熟,早年曾见过你。不过那是你尚且年幼,大约不记得我了。” “嗯,的确不记得。” “夕家女?原来你是夕宾之妹,这就难怪了。”刚才被夕雾说得气红脖子的书生忽然冷哼道:“官职被夺,功名被除,原本大家都在猜测其原因为何。如今见其姊妹,竟然是个无德无理之辈,如此家教,可见一斑,如此一来那夕宾为何被除了功名,也就不言而喻了。” 但凡辩论,一向各抒己见,或许会争辩斗气,但绝不中伤家人。这书生听见夕雾的身份,便立刻攻击起了夕宾,这就有些过分了。 要是光说自己,夕雾可能不放在心上。但是夕宾那人,别看坏得冒水,但她可以骂他奚落他,别人却不行。 因此她想也没想,立刻回击他道:“家兄的确因得罪权贵被罢官除了功名,但那又如何?且看这位师兄的年纪,仿佛与我哥哥同龄,再看打扮,却也不过一介童生。蹉跎多年,还不成考得功名。这么一来可就奇怪了。师兄究竟是无德无理财不被取中,还是考官们眼瞎无能才未看出师兄之才能?” 那书生脸一百,差点瘫软在地。 夕雾这几句话轻飘飘,可是一不小心,就要毁了他的前程。 因此人的确不曾考中秀才,那么要么是他无才无理无德,若哪日真的考中,反而就要被问起 ,前面那些没有取中他的考官,是不是眼瞎无德? 通常这种事,一般人不会给自己找麻烦,大家绕过去就是了。 而作为说狠话的人,夕雾这种举动可不过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毕竟她这样毁伤他人前程,也是要被忌讳的。 但又什么办法呢?相比起自己的科考前途,她当然是更在乎哥哥被人中伤的事情。她的心长在左边,是天生就是偏的。 夕雾冷冷地盯着那书生,不发一语。 一时间,都没有人再干说话。 “醇儿,过了。” 夕宾的声音忽然冒出来,夕雾这才回头看他:“哥!这里有人骂你。” “你……哎!”吊儿郎当的夕宾,一当着外人,立刻成了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他走到众人面前,先向那书生拱手一礼,道:“舍妹无状,得罪公子,我代她想你道歉。” 一件对方服软,书生立刻扬起了脸,道:“身为兄长,不拘束自家姐妹,让她到处乱跑,的确该你道歉,毕竟这书院,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 “公子多虑了,今日我们前来,正是为了舍妹入学事宜。从今日起,我家醇儿,就与众位同窗了。” 书生一愣,继而怒道:“半山书院,乃大儒教授之所,非有心向学或卓有天资之人不可入。此女这般不把德行道理放在眼中之人,也能入学读书?这是辱没圣人。” 夕宾的笑意也收敛起来了,问:“那公子背后非议他人,便是德行高尚?” “你……” “不然,工资一位当如何?” 书生恨恨咬牙:“自然是要先通过考察才行。” “呵!考察学子,乃山长之则,恐怕轮不到这位公子你来多话。” “哪又如何?我等皆为书院学子,若明知有人入学会败坏书院声名,难道不该言明?我等自要亲自前往请命,说服山长公开考核。” 说着一回头,开始要求其他人跟自己同去见山长。 能在辩论中拥有发言权的,必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啊。更不用说,夕雾一开始就将力量摆在德行道理之上,这就是踩了读书人捧了野蛮人。他们当然不可能赞同夕雾。再加上,她对书生说话毫不客气,自然让人心有顾忌。此时有人提议去找山长,他们不太赞同,也不好反对。反正见了山长该如何,是有山长做主的。 当然了,有这样可去可不去被说服了的,自然也有对他的提议极为赞同的。闻言自然连连附和。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找山长请命去了。为表急切,他们一见到山长就立刻冲了过去,一桶呜呼哀哉的呼号,道:“山长,书院创建百年,清誉不可毁伤啊!招收学子,怎能不考德行天资?随意放任进书院大门。” “正是,若的确品德出众,才智过人,那也就罢了。但那些鱼目混珠之辈,却绝不能轻易收纳,这也是为了书院与天下学子着想……” 一群人呜呼哀哉说个没停。 山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脑子都蒙了。 池召龄坐在一旁沉下了脸。 他这才刚到呢,这群庶人就要逼得他进不了书院?说没人监视他他都不信。 少年冷笑一声:“呵!本公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进个书院都被人说三道四。山长,你这书院的学生,可当真是嫉恶如仇啊!” 山长脸都白了,他才刚消化这小魔王要来书院的事实,本来就在发愁。现在又来这么一遭,是嫌自己的老命太长了帮自己减一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