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嫌隙 沈昱和云巧正说着话,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清婉的笑声,似出谷黄莺,欢快地响在这偌大庭院里。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在几个婆子丫头的簇拥下从青石嶙峋的假山后面饶了出来。她穿一身水。长长的乌丝简单挽起,盘成迎春髻,头上少珠翠,只在左侧插一只翠玉镶金步摇。那步摇却制式精巧,钗股錾金,钗首镶嵌金丝玉片,呈飞鸟衔环之状,走起路来,好似花枝低摇,更显得女子姿态娇美。 待细看去,五官却略普通,只一双含笑的杏眼格外动人。她如春日里的画眉般活泼,轻快地来到沈昱跟前,围着沈昱打量半响才道:“三弟这身衣裳真好看,尤其是这腰带,系得真好。哪个丫头的手这样巧?” 沈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云巧赶紧上前半步,躬身行礼道:“见过姑娘,婢子云巧。”话音未落,就听见身后一个温婉的嗓音道:“公子,前面好像是静姑娘在那儿。” 礼毕后,云巧回头去看,只见外廊北端,琇莹和冬雪正拥着沈旭走了过来,日色明亮,一寸寸铺洒在他石青色的宽袖裾衣上,少年温润俊秀的轮廓明暗交叠,反而显出几分锐利来。他缓步而行,脚步声并不如何响亮,身上却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气势,只震慑地众人不敢言语。 云巧暗中扯了扯沈昱衣角,悄悄地做了个行礼的手势。沈昱领会了,待到沈旭走进,上前恭谨行礼。 沈旭连忙伸手扶起,云巧见他一双手十指细长,身体也消瘦,身姿却挺拔,和沈昱站在一起,观二人仪容风姿,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昱见云巧一直盯着沈旭瞧,心里气的五脏六腑都要炸了,面上却不得不做出喜悦的神色,只觉得今天真是诸事不顺。 沈旭道:“你我兄弟,日后相见不需这些个虚礼。大家今后一处读书,有什么困难,只管来找我。”说着,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同父亲说过,三弟年岁大了,不该再在内院混养着,也该出来读书识字了,只是一连进了几次言,都没什么成效。”说到此处,面上现出愧色,又道:“是做兄长的不好,累你吃了好些苦。我也是昨儿才听说了你今天便要进学了,赶紧写了本帖子出来,用的是楷体字,虽不如行书洒落,却胜在字体端正,最适合初学的人临摹,也便于认字识文。你先将就用着,等日后有了更好的,我再替你寻了来” 旁边的冬雪将一本用生宣纸订成的帖子递了过来,云巧赶紧接过。 沈昱见沈旭眼圈乌青,脸上神色也恹恹的,估计是昨晚连夜写成,心里感激,言语中多了几分真诚,道:“多谢大哥。” 沈旭还没答话,旁边一直瞧着的沈静嘉脆声道:“大哥好不偏心,眼里只看到了三弟,妹妹站在这里半日,也不见你询问半句。” 沈旭道:“静妹妹如果也想认字,我也给你写一本帖子就是了。” 沈静嘉道:“兄长喜欢谁就给谁写本帖子吗?我又不是冬雪,才不稀罕兄长的帖子呢。” 冬雪脸色燥红,羞道:“静姑娘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扯到婢子身上了。”见众人都在瞧她,赶紧扯开话题道:“静姑娘颈子上的玉牌倒是罕见,以前怎么没有瞧见姑娘戴过,是最近新得吗?” 云巧听到玉牌二字,心里一惊,刚刚只顾着沈昱,并未细看沈静嘉的装束,这时抬眼瞧去,只见沈静嘉胸前挂着块不大的玉牌,正是王婆子从萧君桐手里抢走那块。 沈昱见云巧面容惨白,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眼里凝起水意,身子轻轻颤动,整个人仿佛笼罩着无尽的悲伤。他从来没见过云巧如此,顾不得沈旭等人在场,赶紧拉了她的手,焦急地道:“你怎么了?” 云巧勉强道:“没什么大事。” 沈昱道:“那你赶紧回去好生歇着,我让烟儿来换你。” 云巧摇了摇头。 沈昱本还想再问,瞧着众人都在,便不好开口,他到底不够沉稳,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沈旭眉头微蹙,面上似有不悦之色,对着沈昱道:“三弟年岁小,切莫对身边的丫头过于上心。” 沈昱不敢辩驳,神色甚是尴尬。 沈旭又道:“夫子治学严谨,最不喜学生惫懒,我先去了。”说完,也不等沈昱答话,便稳步离开了。琇莹、冬雪赶紧跟上。 沈静嘉见兄长神色清冷,似有薄怒,觉得甚是无趣,也领着丫头婆子走了。 沈昱面色羞恼,眼里聚起风暴,怨恨地瞪着沈旭的背影,又见云巧神色依旧恍惚,目光迷离,眼里水雾蒙蒙,似乎万般不舍地望着沈旭,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响,使劲推她一把,直推得云巧跌坐在地上,才压抑着恨声道:“贱人,人家都没看你一眼,你还巴巴的望着。” 云巧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压抑着绝不发出哭声。 沈昱推她一下已是后悔不已,又见她如此行为,更是吓得六神无主,只不住地道歉赔罪,急得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过了半响,云巧才好转,擦了眼泪道:“没什么大事,只是突然间有点眩晕,这会儿已经好了。公子不用顾忌我,去家塾要紧,要是头一天便惹得夫子不喜,于公子声名上也不好。” 沈昱一直跟在姨娘身边长大,别的本事没有,对人言语中细微的情绪变化最是敏锐,云巧语速虽平稳,可语调中却带着无尽的哀愁,每一句看似都替他想的周全细致,却正因如此,反而又显出几分生疏来。他一时不知原因,也不知该如何缓解,心里又有闷气,便也赌气地想着:“你一个下贱丫头,也敢跟本公子生疏,当谁真稀罕你不成。”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言语,一路沉默地走去家塾。 沈昱见云巧当真不给他好脸色,心情烦躁不堪,脸上神色也就不算好看,人仿佛又变回了从前的阴郁模样。 沈夫子问过他识字与否后就不再关照他,只接着从前的话头讲起,沈昱听得他摇头晃脑得念着君子这君子那的,听得头昏脑胀,眼皮沉重,几欲昏昏而睡。好容易挨到下学,又遭两个堂兄弟拉住试探底细,他极尽敷衍搪塞后才仓惶离开。 回玉笙居的途中,几次想开口说话,见云巧神色萎靡,便又悻悻地闭嘴了。 第二日,云巧照例尽心伺候他的生活起居,提点他注意事项,夫子也照旧念着君子如何如何,他只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得劲,瞧着云巧恭谨地见礼,恭谨地布菜,恭谨地等他下学,叮嘱完蒋婆子守夜的一些事宜后,又恭谨地退出玉笙居,心气郁结,气得摔了几只茶盏。 却说云巧,亥时一刻退出玉笙居,手里提着盏小灯笼沿着外廊回后罩房,烛火贵重,是不能拿给奴婢使用的,只能燃桐树油,这种油火光昏暗,见风易灭,是以云巧走得最是小心翼翼。 时辰已经很晚了,东西厢房各处院落皆落了栓,灭了烛火,只在院门处挂起大灯笼,里置手腕粗的大蜡烛,彻夜燃烧不熄。 玉笙居往北,第一处院落便是沈旭的滴翠轩,院内寂静无声,只夜风微起时,吹得几竿翠竹潇潇作响,平添几分清冷之意。紧邻着滴翠轩的是浅云居,再往北,路过三间厢耳房,穿过正房和耳房间小小的过厅,就到了后院。不同于内院夜阑人静,后院里各个房间烛火燃照,吃宵食的,盥洗的,就着烛火做针线活计的,丫头婆子们悄声谈笑不止,一时间倒营造出一片人烟阜盛的景象来。 云巧推开房门,熄了油灯挂好,才见到屋里已经挤了四个丫头,正围着说话。怜儿最是惫懒,已经退了外衫,拥着钦被躺到了床上,惠然坐在离烛火最近的地方,拿了针线篓子,正秀着一块手帕,珍儿稳重,端正地坐在小杌子上,嘴角边挂着一抹笑意,琇莹则随意得多,斜坐在八足圆凳上,见到云巧,打趣道:“我们的管事大丫头可算忙完了。” 云巧没理会她,先自己倒了半杯热茶吃了,才凑到惠然跟前,见她帕子上数朵梅花已经成型,便奇怪地道:“怎么姐姐秀的东西全是梅花的图样?”惠然面色一红,抿着嘴儿不答。 怜儿赶紧道:“你这算是问道点子上了,想来是慧然姐姐独独只喜爱那花儿。” 琇莹道:“没良心的小东西,满屋子的人,就只瞧见了你惠然姐姐,我和你珍儿姐姐是两个死人不成?” 云巧嘟着嘴道:“我才懒得理会你们两个,你们只会取笑我。” 珍儿指着琇莹道:“你说她就好,何又来编排于我?我几时取笑过你。你过来,我有正话和你说。”见云巧坐到了圆凳上,才道:“我昨儿听琇莹说,你身上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巧道:“没什么大事,就是突然头晕的很,吹了半会儿风又好了。” 惠然忙放下针线,搬了小凳子围坐过来,道:“怎么就突然头晕了,你昨儿回来也没和我们说。是怎生个晕法,晕得厉不厉害?” 琇莹道:“怎么不厉害,小脸都煞白了,看得我是心惊胆战的,本来昨儿就要过来问你的,可巧公子那里走不开。你老实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病可小看不得,前几年二爷房里有个姨娘,也是头晕得紧,又没在意,过了半年就死了。我认识个厉害的女大夫,什么时候让她来给你搭一搭脉。” 云巧心里感激,柔声道:“姐姐们放心,真没什么,不过是夜里没睡好而已。” 珍儿道:“你心里有成算就好。”迟疑了一会儿又道:“这两天到处都在传,说你好大的气性,打压了杨、蒋两位妈妈,又发落了玉儿,在三公子院里作威作福,有这回事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