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倾河本以为,自己这个零基础菜鸡必定是景星宫史上头号及格困难户,没想到这些法诀大多都与司马宴从前教自己的“基础防身术”类似,随便举一反三便能模仿个十之八九,弟子们看她的眼神都快赶上看自家世君大人的了。
温离磕着瓜子,啧啧称奇:“不愧是师祖转世,这修仙容易得就跟笑话似的。”
因此,苏倾河所谓的“暗无天日”,只是睡得暗无天日罢了。
若说她躺平之路上唯一的阻碍,大概就是那些反人性的道盟规矩了。
眼下,苏倾河被这些条条框框弄得头大,戳了戳身低眉顺目立着的双鬟少女,扭着脖子道:“落芷,你不觉得道盟规矩就是在扯淡吗?”
落芷面无表情解释道:“神女有所不知,自从道盟立了千条戒律,十洲宁和,寰宇清晏,若有不协之处,世君自会调度。”
水洗葡萄似的眸子微微一嗔,苏倾河指着书页争辩道:“比如这条——‘遇魔则斩’也太过分了。”
落芷道:“传闻魔尊曾在浮玉庭设下九重泉阵,一但开启,必会生灵涂炭,阵法锁钥至今不知何在,魔道不得不防。”
“钥匙不在魔尊自己手上吗?”
落芷摇摇头:“永朔四十四年,天魔掳走神女,几乎杀遍十洲,直到玄尊在夜岭与之决战,重伤魔尊,也不曾开启大阵。”
苏倾河更加不解:“既然玄尊英雄救美了,那神女为什么还陨落了?”
落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奴婢不知。”
那一战后,玄尊与魔尊双双沉寂,没过几年,晏闻韶舍命镇压魔尊于九溟,玄尊则在清剿魔道残党的途中失踪。再后来,就是永朔八十二年,晏闻遐弑师戮友了。
那段乱世实在迷雾重重,苏倾河索性又回到了“遇魔则斩”的话题上,晃着脚丫问:“你说,如果修士和妖魔是朋友怎么办啊?”
“不可能。”落芷斩钉截铁,“太上忘情,溺于私情者难成大器。”
苏倾河拿出话本精神,不赞同道:“你就是书读少了,话本上修无情道的没几个能修成正果,万一妖魔隐藏了身份,与修士成了朋友,或者修士因为某些原因才走火入魔,那也要杀吗?”
落芷依旧坚定道:“与妖魔邪为伍必遭万人唾骂,修士若爱惜羽翼,便应与魔道保持距离。”
苏倾河猛地翻了个身,斜撑着头,皱眉道:“我真怀疑你是世君大人派来给我洗脑的,整天只知道立规矩,简直就是旷世虐恋的背景板。”
她这个被硬塞来的丫鬟,听恐怖故事不怕,被她欺负刁难也不恼,连挠咯吱窝都不笑,简直就像个假人。
“算了,不想对牛弹琴。”苏倾河百无聊赖地起身,随手扒拉了几下长发,“给我梳妆吧,本郡主要出门透透气。”
*
晴日琳宇静,春风画堂深。
换上精心挑选的衣饰,推门望见满园桃李,苏倾河才恍惚意识到,春天真的已经到了。
记忆片段涌来,她羽睫微颤,忍不住抚上藏着流月髓的心口。
死亡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永朔十七年的春去秋来格外漫长,小郡主躺在榻上,看着将将成荫的木兰,又想起某人口中无聊透顶的志怪故事。
山外有山又如何,这副残躯加上亡国之后的身份,她连曜京都走不出去。
司马宴出京后,她的身子每况愈下,大半时间都是缠绵卧榻,太医来来回回跑了几遭,次次都是欲言又止。
篡位当了皇帝的三表哥对她这个前朝余孽多有忌惮,巴不得她早死早超生,渐渐连太医也请不来了。
清闲时候,苏倾河总爱咀嚼往事。
剑术,棋艺,书法,她会的几乎都是那人教的。
她少时顽劣,隔三差五便换了男装往茶铺酒楼里钻,又每每在说书人讲到关键剧情时被司马宴拎回府去。
小姑娘叛逆,他愈不让,便愈发闹着要听故事,气得他又是磨牙又是拧眉,最后恨铁不成钢道:“我给你讲。”
司马宴是真的不会讲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爱恨纠缠的主人公,大多都没头没尾,可她偏偏爱听。
或者说,只要是他讲的话,她都听不腻。
碧纱橱外一阵萧簌,不知是雨声还是落叶之声。
苏倾河悠悠醒转,恍然觉得浮生也只是一场大梦。
司马宴来云洲别有目的,她这一世卑微如蜉蝣,帮不了他,只能不拖他后腿。
若有来生,她定助他斩荆棘,登青云,凌绝顶。
入秋后天冷的很快,但直到大限将至,苏倾河也没等来一场落雪。
丫鬟在床边哭得不成片段:“郡主,大军已经在京外了,侯爷、侯爷很快就到了……”
苏倾河虚弱地摇摇头:“他纵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阻止生老病死。”
“死”字刚出口,她便又吐出一口黑血,眼前一片鲜红,密密麻麻闪烁着无数黑点。这种死法真的太不痛快了,要是可以选的话,她宁愿被司马宴一剑捅死。
午后,她清冷的院子突然格外热闹起来,女官太医、王孙贵戚出出入入,连皇帝表哥都来了一遭,千人一面,说的无非是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间或落两滴眼泪以示悲痛。
连着几日滴米未进,从口腔到整个卧房都是腥苦气味。
苏倾河喝不进水,也流不出泪,只轻轻呢喃着:“宴宴……”
听说人死前最后说出口的,才是一生情牵。
及笄那年,她借着酒劲对他剖白心迹,被他婉拒,此后大厦倾颓,她知立场相对,便再没开过口,但他应当是懂的。
瞳孔渐渐涣散,万事万物都在离她远去。
偏在这时,窗棂被风吹开,隐隐约约好像有人在说“捷报”,又好像在说“雪到”。
“下一个落雪之日,我便回来。”临行前,他这般说。
罢了,人死如灯灭,求而不得最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