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得一团和气,全似未觉,“来来来,丫头们,也过去给姨太太瞧瞧,咱们家的这几个丫头平日也就在我这个老婆子跟前逗个趣,不曾见过什么世面,比不得宝丫头有见识,倒叫姨太太见笑了。”黛玉暗自吐舌发笑,老太太说话就是“含蓄”,这薛蟠送妹入京,一路上走了两年有余,那宝钗能不长见识么?
“老太太说哪里话,这几个孩子一进来我就瞧着不俗,到底是老太太亲自调/教出来的。个个真跟水葱似的。”
“不过是头面略平整些,当不得这样夸。还是宝丫头的模样周正,瞧着面色也好,不象我家玉儿,总是让人操心……”
说话间迎春带着三人见过了王夫人,又往薛姨妈与薛宝钗跟前一一见礼。别人都唤得是“薛姨妈、宝钗姐姐。”独黛玉上前见礼时唤得的是“薛舅姨、薛姐姐。”名不正则言不顺,原来自己就是总跟着宝玉他们“姨妈、姐姐”地胡乱叫着,未将别人的心肠喊软几分,却是将自己喊得糊涂了……如今可不会了。
薛姨妈先时得过王夫人指点,知道这就是贾母的外孙女林黛玉了。忙忙地托将起来,笑道:“这就是林姑娘吧,真真是让人眼前一亮啊,啧啧啧,这般的模样,这般的气质,也就老太太才有这个福气啊。……宝丫头,快来见过你林妹妹,别瞧着比你小,听你姨娘说也是个极爱读书的,正与你合得来,你们姐妹可要多亲近亲近才好。”黛玉无语噎住,原来我只是个“也”爱读书的……这薛舅姨也是个妙人,处处都抬着自己的女儿。
薛宝钗早在迎春四人进房时就已站起来含笑立在了一旁,如今听得她母亲唤她,忙离了三春处过来与黛玉见礼,见黛玉已颤微微一礼施将下去,忙伸手扶住,笑盈盈答了声:“林妹妹好。”
黛玉借着宝钗的手直起身来,只觉手下搭着的肌肤细滑绵软,垂眼看时,只见那掐牙牡丹纹的绯色缎袄中伸出一段丰腕,上面拢着两只玉镯,莹光水绿的,更映得肌肤如雪似玉。待扶得黛玉站起,那双手轻轻一合,却将黛玉的双手握在掌中,头顶一把圆润的女声温言笑道:“妹妹这等风韵气度,真真让姐姐我自叹弗如……”
黛玉低眉浅笑,一时只想抽出手来摸一摸面前这双手背上那几个微微陷下的小肉窝……心思一时叉了开去,只想道:都说有福之人的手都是这般绵软厚实的,如今瞧着,她倒果然是个有福的了。
凝神间黛玉含笑抬眸,眼过处,面前之人略高过她一个头去,岁值舞勺之年,风华正待之时,颊似粉敷,眉如新月,眼含三分柔情,唇吐一片衷肠人说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我只见,红尘解语露华浓……额,露华浓,李白咏得,本是玉环……呵呵,单论身形,倒也可一用……
黛玉在看宝钗的功夫,宝钗也在打量黛玉。因不知要见客,黛玉今日穿得乃是件家常葱黄绣花窄袖褙子。宝钗先时远着不曾看得真切,只当那花样是织纹,待到黛玉人到近前这才发觉,那褙子自肩而下,竟是整幅手绣的海棠花开图,有半开的胭脂红,有盛放的樱花粉,一簇簇,一朵朵,错落有致,真正是“可爱深红爱浅红”……偏又见黛玉低头行礼间,那如云绿鬓上还饰了枝西府海棠,宝钗一时恍惚,只觉得面前立着的人儿哪里是刚从门外进来的,倒应似自漫天花雨中渐行而至才是。因离得近了,又觉着有一弯如檀似花的香气在鼻端绕得一绕,勾人心脾,待再要闻时,却又已化了开去,难寻踪迹……一时黛玉礼毕,立起身来,抬头与她一个照面,宝钗不由怔得一怔,心里只叹得了句:好一个风/流人物。
姐妹们间叙过年齿,不免叙些途中所闻。黛玉性子冷,说不来那等闲话,只在旁含笑听了探春与宝钗应答。倒是宝钗处处留心,面面俱到,不止姐妹们一个都不冷落,就是堂上王夫人、凤姐时有说起她来,也能转头一笑。黛玉瞧着这等八面玲珑的强人,不由得不心生佩服。
因才将进门时王夫人唤得急,黛玉只去了披风,紫鹃不及与她添衣,又有外客在,不好唐突,偏紫鹃又恐黛玉体弱,不经寒,只得暂取了条大红洒金缠枝纹的夹纱披帛过来,趁机与她拢上。宝钗见那披帛拢了黛玉一双削肩,仿佛竟有种花朝节时与花枝披红的感觉,配着那双螺髻上的珠钗金约,立时让黛玉凭添了几分人间富贵气象,风姿绰约间,另是一番精神。宝钗心道:正该如此,似方才那般虽自有一段婀娜体态,到底瞧着太过嬴弱娇怯,不似那体健长寿之相。诸不知,那黛玉她本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今不过,独在异乡为异客……
寒昼日短,一时宝玉并贾环、贾兰也下了学,听得母亲们均在贾母处,也一并往这厢里来。与老太太、太太见过礼,又见过了客,贾兰就依着李纨,宝玉被老太太叫到身前搂了,贾环立在王夫人身后,薛姨娘少不得说起儿子来,又是一番家长里短。
黛玉孑然一身,于此等母慈子孝之时最显孤寂,是以在旁瞧着份外疏离,心深厌之。正无趣呢,宝玉打贾母身侧探过头来,与她悄声道:“好妹妹,我那个貔貅也会吐水了,一会子你随我去看可好?”黛玉侧脸瞅了他一眼,到底心头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