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即挤出一个笑来,耳畔却响起许许多人的声音。
“群臣勒令陛下将您处死,陛下他从一开始便不同意,强撑了一夜,奈何御史大夫竟撞死在太庙,血溅当场……”
“举国上下,皆道‘清君侧,除俪妃’,您不喝了这碗药,陛下又如何向这天下交代……”
……
还有裴敛之自那间屋子出来,不染鲜血,闻声提醒她注意足下时的模样。她虽未曾见过屋内是何等惨状,但知晓里面定是一片狼藉。
后来打扫的太监说,那宫女被砍了手足。也验证了她的猜想,而后来,她也再未曾见过那个打扫的小太监,想来是……
“好。”她喉咙干涩,胸口像是被人勒住一般。药已经在这放了很久,碗的边沿都是凉的。苦涩在她口中蔓延开来。
与记忆中的那碗药味道相似,却又好似有丝丝不同。
她眼睛一酸,泪水顺着眼睫滚落下来。
“啪嗒”一声,碎在了桌案上。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宁甘棠直勾勾的盯着裴敛之,愣住。
她眼中水雾氤氲,浸润过药汁的唇染上了一层水色,越发嫣红。她是害怕的,却又强撑着自己不露怯。
裴敛之看到她颤抖的手,嗤笑一声。
他提过剑,上过战场,下过刑场牢狱。
他见过敌军的将领宁愿死,也不肯降。他见过牢狱中的死囚,因酷刑涕泗横流。
若因死和苦痛而惧,无可厚非。
若是为了旁的……
将领不降,为骨气,死囚涕泗横流,为求罪不及家人。家国大义前,没有机会给将领选择。牢狱之中,犯下罪孽,便是错了。
裴敛之眸中一凛,开口:“这是你自愿讨的。”
是避子汤,不是断肠毒药。
宁甘棠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脑中一片空白。她眼里盛了光,倒影着裴敛之的身影。
“太傅……是不要妾的性命?”
她站在他的面前,近在咫尺。石榴色衣裙束出她的腰身,眼中噙着泪珠,楚楚可怜。比起在东宫,似乎姝色更甚。
若有一日,东窗事发,纵使他是只手遮天的权臣,此事奈何不得他,但……
她的命,是在裴敛之手中。杀掉她,其实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上辈子宁甘棠一直知道自己是嫡姐为了固宠,才塞到姐夫榻上的玩意儿。
这一塞,就做了五年的笼中雀。但一朝姐夫登基,封她为妃,如履薄冰五年,她以为自己不是了。
荣宠之际,却被群臣上书,勒令处死。
为人鱼肉,最后死无葬身之处。如今重来一世,即使又重回了尚在东宫的时候,她还是想赌一赌。
本以为自己又要再赴黄泉,却不想,裴敛之……?
“良娣是个妙人。”裴敛之挑眉,嘴边勾起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但裴某,不随意取人性命。”
何况他若是想杀她,又何必亲自送药给她呢?她面颊滚烫,松了口气,“妾……谢过太傅。”
“过来磨墨。”裴敛之放下手中的书卷。
偌大的屋内,博古架中放着不少瓷器,天青色的玉瓶为这屋内添了几分色彩,鎏金香炉缓缓吐出丝丝缕缕的雾,冉冉升起。美人云鬟楚腰,素手纤纤,只是执墨块的手有一些僵硬。
她捏了捏手中的墨块,随着她的动作,肩上的那一缕发丝自颈侧划过,又拂过裴敛之的耳廓,与他的发丝纠缠在一起。她的耳廓,精致小巧,圆润的耳垂此刻都透出一点绯色,自耳根一点点蔓延。她身上,熏的是他府上的香。
裴敛之从没想到,旁人为巴结他送来的女子熏香,竟真有一日派上了用处。冷梅香与女儿香交织在一起,他皱了眉头。
红袖添香,是雅事,亦是乐事。裴太傅的书房,二十三载,除了裴老夫人和刘姑姑,就没进过旁的女子。
比起小厮云泽,女子的动作又笨拙。他心下渐渐多了几分不耐,淡淡道:“这是御赐的贡墨。”
御赐的物件,尤其是墨锭这种消耗品,寻常时是不用的,通常是摆在家中以示皇恩。
“……”宁甘棠一怔,手下的墨块已化开不少。御赐贡墨难得,她没想到,随手抽出的墨块竟如此有来历。
这话一出,她手一抖,几滴墨汁溅出砚台,在沉香的书案上分外明显。
御赐的贡墨,价值千金。她下意识的咬紧了唇,“妾…… 妾是无心的。”她在抽出墨锭时见裴敛之未曾阻拦,便以为是寻常墨锭。
他眼中意味不明,当他的视线落至她纤细的腰身上时,目光一滞:“退下吧。”
宁甘棠的目光暗了暗,放下墨锭,绕过书案,福身,“妾告退。”
她虽是宁侍郎庶出的女儿,却并不受宠。哪分得出墨锭的好与坏呢?便是前世为殿下磨墨,殿下那里的墨向来是顶好的。她不愿让殿下知她目光短裙,不识珍宝,亦是不敢问。
她上辈子知晓自己是笼中的雀,从未生出旁的心思,谨小慎微。但未成想,竟屡屡在这个人面前露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