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多么神奇的东西。
即使藏得再深再隐秘,触碰到某个点的时候,它就会疯狂的从胸腔里拖拽出来,不管不顾蒙上你眼睛,涌入你脑海。
时间倒回到从前,鹿怀诗记得很清楚,那是五月二十号的傍晚。
闷热了一整天,终于在傍晚时分滚起乌云,虚弱的太阳挣扎着在浓云中间撕开口子,模模糊糊的光像是摊开的鸡蛋挂在天边,狂风袭来,遮蔽了最后一点阳光。
那天鹿怀诗放学早,姑姑嘱咐她带着生病的弟弟去打针,打完针之后带一只陈记烧鸡回来。
以前鹿怀诗很喜欢吃。
鹿怀诗带着雨伞牵着季怀玉出门,那天弟弟好乖,不管鹿怀诗说什么他都听,医生给他打针的时候强忍着满眼的泪,一点都没有哭闹,回来的路上软乎乎的牵着鹿怀诗的小手,跟鹿怀诗一边走一边背唐诗。
他很聪明,学东西比鹿怀诗小时候快多了。
两人走到陈记烧鸡那条街时起风了,马上就要下雨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鹿怀诗把季怀玉放在一个背风的地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买烧鸡。
陈记烧鸡新出了鸭舌,老板问她要不要尝尝,鹿怀诗算了算手里姑姑给她的钱,犹豫着只买了一点,给弟弟吃。
就这样耽搁了一会儿。
就是这一会儿,造成了鹿怀诗毕生之痛。
——她的弟弟季怀玉不见了。
她把自己的弟弟,姑姑唯一的儿子,弄丢了。
超市门口的灯闪了一下。
猝然一个人影从旁边的巷口爬出来,半个身子伏在地上,一条腿露在外面,另一条腿断在一个小车上,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纸盒,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把纸盒放在鹿怀诗面前。
路过的行人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远离他。
这样的乞讨者往往都是骗人的。
鹿怀诗从包里找出五张红票出来,那是她身上全部的现金,全都给了他。
有些事情不能深想。
季怀玉走失的时候刚满五岁,鹿怀诗相信他绝不是自己离开,一定是有人把他带走了,那会儿他刚打完吊瓶,手背上贴着一小块白胶布,还微微有些发烧,被带走的时候会不会非常害怕,拼命挣扎,是不是大声叫着姐姐,可她只是在挑选鸭舌,完全没有听到。
他只能眼看着姐姐越来越远,无论如何都反抗不了。
那样一个小小孩儿,会把他带去哪里?是被卖了还是做苦工,会让他出来乞讨吗?会不会也让他像眼前这个人一样,拖着小车脏兮兮的匍匐在地上。
如果让鹿怀诗看到弟弟这样出现在眼前,恐怕会心痛到窒息,会自责到想死。
可是转念一想。
这样也好,至少,他还活着。
他一定活着。
这是鹿怀诗的信念。
十三年了,鹿怀诗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没有一天放弃寻找,她在所有寻亲网站上都注册了会员,登过报纸,报过警,贴过广告,但凡有一丁点线索她就会拼尽全力追寻。
可是时光那样残忍,凶狠的碾过岁月,比起无尽的等待,无数次的落空更加折磨人。
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这句话说得多么准确。
自那以后,鹿怀诗时常睡不好,就算睡着也是噩梦不断。
梦到季怀玉被断手断脚,梦到季怀玉哭着喊她救救他,她最怕梦到弟弟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单纯的直白的看着他。
鹿怀诗受不了。
每每从噩梦中醒来,她都一身冷汗,毛骨悚然,好像梦里的那些全都在现实中发生着一样。
有很长一段时间,鹿怀诗都无法面对自己,无法面对姑姑,无法面对生活,只抱着季怀玉的玩具哭。
她怨过,怨那天为什么下了大雨,怨学校为什么提前放学,甚至怨姑姑为什么不自己去接弟弟,怨忽然刮起的大风,怨陈记烧鸡门前小孩儿很难迈过的高台阶。
更多的还是怨自己。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一个亲手把弟弟弄丢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个世上。
后来姑姑生了一场大病,几乎用光了家里全部的积蓄,最后落下膝盖痛的病根。
鹿怀诗只能被迫从暗无天日的井底苏醒,按部就班的上学,高考,去上大学,她冷漠着不肯与这个世界交流,她厌恶着身边的一切。
她的生命里就只有找弟弟和赚钱两件事,她要把赚到的所有钱全都给姑姑。
虽然她知道,那样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实在太难受了。
鹿怀诗靠着巷口缓缓蹲下来。
一丝风也没有,却好像有千万把利刃剐在心头,烧得人呼吸之间都是痛苦。
她就这么坐着缓了好久,街上都没什么人了才将将站起。
都已经自暴自弃的过了这么多年,这一点回忆算得了什么。
况且现在的这份痛楚不是她该得的吗。
这不是她欠怀玉的么。
鹿怀诗自虐似的回忆着,将季怀玉的照片发给黑色的树。
“我的弟弟十三年前走失了,走失时只有五岁。”
“就连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察都已经退休,您有办法找到他么?”
鹿怀诗快把自己的嘴唇咬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打着:“如果您能找到,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