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你还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寻你半天,也没找到。”赵紫霖委屈地撇撇嘴,问道,“你去哪里啦?”
赵青元一滞,也不知怎样跟她解释自己与人品茗闲侃,将她忘了的事情。只对她摆摆手,说道:“你睡吧。”
“阿姊,来!”赵紫霖掀开自己的被衾,拍了拍一侧的床榻,说道,“快进来,我暖好了。”
赵青元一笑,方才还气得想要将她打上一顿,眼下却只觉她乖顺可人。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想来血脉之间的牵系便在于此了。
她除掉靴袜外衣钻了进来,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霖儿,你也与那春娘躺在一处了么?”
“什么躺在一处?”赵紫霖迷迷糊糊答道,她翻了个身,把手搭在赵青元身上,说,“我只和阿姊躺在一处。”
赵青元没提春娘与那肥硕汉子的事情,只道:“你若是喜欢春娘,便把她赎了,留在身边陪着你,也未尝不可。”
“当真?”赵紫霖来了精神,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赵青元,说道,“可我若每日都与春娘在一起,揽月姐姐会不会拈酸喝醋呢?”
“啊!阿姊!你怎的打我?”
三更的梆子不知敲了几遍,宵禁时刻已到,马车依然在街道上四平八稳地行着。再不长眼的更夫与卫兵,也不会拦下这驾四驾青盖顶的马车吧?这是皇室之舆。
律法之高明,在于它能约束大部分人,而律法之弊端,也在于此。“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之处,终究只是神往之地么?
齐芷走下马车,在公主府前站定,待婢女为她抻平裙摆后,才点头示意墙角站着的马脸男子上前说话,一如往常的端庄与持重。
那马脸男子也不知在此处站了多久,脸都冻得发青,他垂手走到齐芷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齐芷待他讲完,又点了点头,举步往公主府走去。
“殿下!”马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在她耳边加了一句。
“她一个人去的?”齐芷微微蹙眉,显是疑惑。
“同行还有一女伴,两人皆是乔装而行。那女郎待了一会儿便走了,她待到二更才离开。”马脸猜她对此事感兴趣,便说得详细。
“知道了。”
风月场中,这张由显贵与官员喜好、交游、隐秘、动向所织成的网,已到了一天中的收网时刻。你不入网,如何网人呢?
而收网之时,鱼儿扑腾跳跃,最是热闹。但这热闹,似乎与栖凤楼中这间偏静的小屋没有一丝关联。
姜离亭此刻已散下头发,歪在榻上。她柔肢随意伸展,纤腰玲珑有致,身下的发丝似一萍铺开的水藻,能缠住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可不就说她这样的人,总有百态呢?
“荆儿,”姜离亭听到荆儿的脚步声,坐起身来,问道,“也不知这赵青元是什么模样?”原来她早就知道。
“看不出,她作了乔装。”荆儿不知想到什么,神色一黯,只这神色在她脸上不易显,姜离亭也瞧不见。
“是美是丑,总有个大概?”姜离亭笑着追问。
“该是美的。”
“能有多美?不会比我的荆儿更好。”姜离亭独对荆儿说话时,声音竟如此缠绵动听,语气远比情人间的低语更痴缠,她想了想,才道,“此事,还多亏了春娘。”
荆儿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这赵青元能有什么用?痴痴呆呆,三两句话便和人交心。到头来,免不了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姜离亭未置可否,只说道:“我的竹篮已够多了,多她一个又何妨呢?”
“小姐,我想不明白。”荆儿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道,“我们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好容易才有了今日基业。天下之大,有得是秀美河山任咱俩栖身,为何一定要在此处周旋?”
“荆儿,人常言视金银如粪土,可我连粪土的样子都快忘记了,钱财于我有什么用呢?而我已然是这副样子,世上的奇山异水又与我有什么关系?”不曾想她对目盲之事,实是如此在意。
“小姐,对不起,我……我不该说这样的话。”荆儿咧着嘴,两眼一瞪,也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说道,“只是我见不得那些人看你的样子,我好恨!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也剜下来。”
“我又何尝不恨呢?我想到父亲,想到我的眼睛,想到……想到你,我如何不恨!”姜离亭伸出手来摸着荆儿的脸,呢喃道,“荆儿,荆儿,我想看看你,让我看看你。”她一边说,一边奉上自己的双唇,从荆儿的吊眼吻到偃鼻,再到她的裂唇。
两人缱绻片刻,荆儿起身去一旁洗净了手,捧出一方精致的锦盒,里面铺着洁白无瑕的上好锦缎。她笑了笑,对姜离亭说道:“把义目取了吧,歇上一会儿。”
姜离亭歪歪头,道:“不要,丑得很。”她此刻面颊红润,娇态尽显,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你有什么样子是我没见过的?”荆儿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乖乖的,待会儿我赏你。”
“赏我什么?”
“赏你做我的小姐。”
“我本不就是你的小姐么?”姜离亭对那浅浅的一吻意犹未尽,伸出手去捧她的脸、寻她的唇,被荆儿一偏头躲开了。
“不听话可不成。”
姜离亭樱唇一撇,一撑眼皮将义目取下。这半片拱形琉璃打磨得光滑圆润、大小适中,正契姜离亭的眼眶。又用最高明的手法将颜料均匀地烧制其中,细看也难见瑕疵,想不出是当世哪位大师的手笔。
荆儿小心接过,慎之又慎地放进盒中,最后将锦盒妥善摆放在了不易触碰的高处。这自然是价值不菲的珍品,但世俗的物件终归有其世俗的价值。可在荆儿心中,这两片琉璃片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甚至比她自己的生命更重要,因为这是姜离亭的眼睛。
“丑么?”姜离亭五官出众、容貌异美,但再美的女人,配上一双凹陷空洞的眼眶,就只余诡异与可怖了。
“不。”荆儿细密的吻带着无限眷恋,如雨水一般,落遍姜离亭周身。
这栖凤楼中风情万种的女东家,和她貌寝的女厮儿竟是一对恋人?真教人不可思议。
情人在耳畔呼出的热气、清晨济河沿岸屋舍飘出的炊烟与河面上氤出的水雾,聚拢着升到了遥不可及的高度。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不能透过如此厚重的雾霭,看清这世上所有的隐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