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孩子们的世界本就很小很小。
家门外琳琅满目的小卖部是他们永远探索不尽的云边梦境,溪水里一闪而过的银色鱼尾能激起他们心头久久难忘的清澈涟漪,更别提身边切切实实的生命。
那是在尚不知世界之大、对生老病死还全无概念之时,对生命最懵懂也最原始的感触。
——好奇、怜悯、喜爱、由衷地想要竭尽全力去庇佑。
……
因此,当发现一切后的胡雨芝强行扯走任佳为她的小狗精心搭建的小窝、狠狠拽着她往回走时,还不够胡雨芝一条腿长的小任佳才能爆发出那么中气十足的哭嚎。
就连胡雨芝都感到诧异,她向来安静内敛的闺女,竟然能在大马路上哭出狼嚎一般的怪叫。
但也仅仅只是诧异而已。
过不了几天就会忘记的,胡雨芝那时是这样想的。
毕竟,外边的野狗野猫该有多脏啊,指不定带了多少跳蚤和病毒,她怎么可能放任任佳每天捧着一碗又一碗小心翼翼攒下来的吃食,一趟趟往废旧自行车车库跑呢?
再说了,那狗瘦骨嶙峋的,看着也活不了多久了,白费功夫。
金色的光从树叶缝隙中倾泻而下,小任佳那时哭得泪眼模糊,路过小卖部橱窗时,她透过一人高的玻璃,看见了被拽得踉跄前行的熟悉小人儿。
灰扑扑只看得清眼睛的小脸,拧成了八字的眉毛,哭得紧紧皱起的鼻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刺啦声乍然响起,数不清的沙砾被急切而至的自行车车胎从地面碾过,任佳一惊,揉揉眼眶看向玻璃,又猛地眨了眨眼,灰头土脸的圆脸小女孩顷刻间被一张素净的鹅蛋脸所取代。
再一眨眼,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就跳进了视线。
由于院子本就不大,即使隔着一层玻璃,任佳也感受到了陈岩睃巡的视线。
脱下校服的周六,他穿着成套的黑色运动服,腿部线条笔直地延伸下去,刀锋似的,衬得整个人冷峻而萧瑟,细看,比起往常,这一秒他的目光也有些不同寻常,如同叶片边缘将落未落的雨珠一般,浸泡着一整个水季的寒凉,悠悠淌开在了任佳缠满纱布的左手上。
紧贴着皮肤的那层纱布凉意更甚,任佳刚准备缩回手,啪一声,陈岩手里的自行车钥匙已经被他随意地仍在了窗台上,而他亦默不作声地收回了目光,连车锁都没落,径直往屋里去了。
“佳佳!吃饭了!”
胡雨芝高八度的声音将任佳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她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将左手揣进口袋,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间。
*
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任佳没立刻动筷子。
——白米饭高出了碗缘一大截,小山坡似的堆了起来,胡雨芝连饭都帮她贴心盛好了,自己却火急火燎地往里屋去了。
随着门被砰一声关上,她的声音也隔着厚重的门板传了出来。
“愣着干啥?吃嘛!”
霎时,里屋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兵荒马乱的,听得任佳没来由有些不安。
轰一声,有什么重物落了地,任佳腾一下站了起来。
“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找点儿东西!”胡雨芝再度提高了音量,“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任佳于是又坐了下去,她把椅子往桌前挪了挪,伸出手,费力缩在袖子里虚端着碗,心神不安地张望着里屋的方向。
胡雨芝住的那间房说是次卧,实则是一间不到五平米的杂物间,一张床就占了屋子四分之三的面积。
租房里面积最大的一间卧室被理所当然留给了任佳,任佳当时不肯,胡雨芝立刻就沉下了脸,说她们千里迢迢来到前海市不为别的,就是来送任佳读书的,因此,她闺女的房间无论如何都要能容下一张书桌才行。
一张书桌,一张书桌……
那时任佳一遍一遍在心底默默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头渐渐就压实了一张书桌的重量。
*
里屋的房门已有一些年头了
胡雨芝人还没出,门响的动静就传至了任佳耳畔,她手往袖子里缩了又缩,抬起头,发现胡雨芝已经脱下了围裙、扎起了头发,甚至还换上了她第一次带任佳来前海市时穿着的那件外套。
“要出门吗?”任佳问。
“佳佳。”胡雨芝顿了顿,“我回桃江岛一趟,钱放你床头抽屉里了。”
闻言,任佳安静了几秒,第二次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半仰着头,尽力让语调镇静:“是出什么事了吗?”
胡雨芝一愣,端详任佳片刻,忽然就乐了:“一天到晚瞎想些什么呢?能有什么事?你小雨姐结婚你都忘啦?”
“小雨姐……”三个字缓缓从唇边滚过,思绪也跟着滚回到了正轨上,“今天吗?这么快?”任佳说着就站了起来,“那我也回桃江岛!”
说完她又想起了自个儿揣在口袋里的手,生怕胡雨芝察觉到异样,老老实实又坐了回去。
“我是去帮忙的,你个还要念书的小孩凑什么热闹?”胡雨芝大手一挥,“再说了,现在不比在老家,来回一趟够呛,趁这功夫,不如多做几道题。”
一边说着,胡雨芝已经拎好了包,匆匆往外走了,她人走得急,眼看没了影,声音却仍在院子里回荡,中气十足地飘至了任佳耳畔。
“——你这几天一个人在家!千万记得关电关水!”
“知道了……”
胡雨芝彻底离开后,任佳恹恹盯起了桌对面的空座位,心想,我才不是小孩呢。
*
手上的伤口比任佳想得要严重,吃完饭,在厨房艰难地用单手洗着碗时,任佳数不清第几次感慨,幸好伤的是不用拿笔的左手。
血已经渗出了一部分,隔着层层纱布,仍能看见一片洇开的深红,任佳想起向奶奶问起过的狂犬疫苗,此时才觉出了几丝愈演愈烈的后怕,最后一个碗洗完,她匆匆擦干手跑去卧室,翻找出胡雨芝留下的一叠皱巴巴的零钱,一边数着钱一边往外走,路过那间由杂物间改造而成的窄小卧室时,心头忽然就生出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滋味。
任佳盯着胡雨芝卧室的旧木门,足足盯了半分钟之久,又重新把钱放回到了口袋里。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乍然响的,一声又一声,宛若急雨。
胡雨芝不在,她们又是新搬来的,这个时间,会有谁来敲门呢?
白日里那张阴鸷面孔再次荡进脑海,任佳鼓起勇气朝门边走去,呼吸的声音都不自觉弱了下去。
到达门边的刹那,敲门声却忽然滞住了,房间一瞬陷入寂静。
任佳抖着手握上了门把手,凝神屏气,始终没有听见有人离去的声音,于是她确信,不速之客仍然站在门边,不曾走远。
一秒、两秒……时间仿佛慢成了永无尽头的海岸线,这一刻的宁静近乎诡异,任佳忽然觉得有些讽刺,明明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因胡雨芝仍把自己当成小孩而深感不满,此时此刻,她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妈妈能从天而降。
砰一声,敲门声再次打破了宁静,心理防线几乎就要彻底溃灭,幸而,虚浮着脚步朝后迈出一步的那一刹那——
少年的声音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