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甚至在听见面首二字时,也只微微皱了皱眉,似乎他并不知道这两字意味着什么。
宝颐第一眼觉得他像蜀中的青竹,第二眼却觉得他像一潭深山的涧水,还是那种扔块石头下去,只起一点细微涟漪的冷涧,投石者一晃神间,连那点涟漪也看不到了。
宝颐愣住:“他怎么不理睬我?莫不是个聋子?”
杏花儿犹豫了片刻,低声对宝颐道:“姑娘,他不是咱们府上的。”
宝颐咦了一声,杏花儿接着道:“我听婉表姑娘身边的人说,这人好像是今晨刚来的,说是有东西要送来侯府。”
“什么东西……”
她最后一字的尾音还飘在空中,正堂中突然爆发出哀恸至极的嚎哭声,一个满头珠玉,面容娟秀的女人踉跄走出了屋门,泪水氤花了她得体的妆容,她身子一晃,咳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大伯娘!”
宝颐惊慌大叫,不及思索,飞奔上去扶她。
那少年见她跑来,立刻往旁边轻巧地一躲,一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大伯娘虚弱地看她一眼,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宝颐猝不及防被她一压,吃不住她的重量,两人一起栽倒在了阶边的迎春花丛里。
宝颐摔得很痛,但还是下意识地护住了伯娘,沾了满身的迎春瓣和泥土。
“太太和五姑娘跌跤了!”
堂前的丫鬟小厮们也七手八脚地拿过人参片,糖水,披风斗篷等物件围了过来,宝颐无措地看着她那永远端庄大气,笑得宽和温柔的伯娘,她此刻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哪怕是昏着,也能感受到这个女人周身散发的绝望。
她从人群缝隙里望见了祖母,她这一生中从未见祖母如此苍老憔悴过,她哭得比伯娘克制,可老浊的眼中涌出的清泪却止也止不住。
大悲稀声。
“将此事上报予朝廷,随这位壮士去蜀中接侯爷的骸骨,准备葬仪,”
祖母沉重地转身,一步步走回了堂中,脊背上似有千钧之重。
“把二爷叫来,老身有话对他说。”
*
那一天,宝颐失去了对她宠爱有加的大伯。
大伯嫡出堂弟年岁尚幼,偌大的家业猛然间落在了她亲爹唐檗身上。
可怜她爹只是个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如今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被迫撑起满门煊赫。
唐府上下都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击打得浑浑噩噩,一夜之间,满府像是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四处都高高挂起了白帷,府上派人去蜀中迎回了旧侯爷的尸骨,皇帝亲赐挽联,牌位请入太庙,极尽哀荣。
京蜀路远,一来一去竟然花了三个月余,去时雨雪霏霏,回时杨柳依依,随时间流逝,众人从深重的打击中慢慢回转过来,但即使如此,阴霾依旧覆盖了这座大宅。
出殡那日,张氏把一朵白花簪在她鬓边,叹着气道:“你伯父和阿爹手足情深,对你更是视若己出,猗猗,去送你伯父最后一程吧,他在天有灵,也会有所告慰。”
宝颐已戴了三个月孝了,本朝孝期短,只需为叔伯服丧满百日即可,算起来她几日后就可除服。
她抚摸鬓边白花,听得张氏的叹息声,鼻头又是一酸。
唐家交游广泛,来凭吊的亲友络绎不绝,一片沉重的死白之色中,宝颐又见到了那日站在院中的黑衣少年。
他远远地站在墙根边,一脸事不关己的淡漠,他身边站了个中年男人,似是他的长辈,正犹豫着是否该上前参拜一二,被他一把拉了回来,看他的口型,他应是在说:不关我们的事。
宝颐心里泛起一种无端的郁闷。
她这几日难过得以泪洗面,多少少年郎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来,只为替她分担一点痛苦,可偏生就有人对她的难过无动于衷。
只是无动于衷吗,不,宝颐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去扶住伤心呕血的大伯娘时,他像是看见了什么要命的瘟神一样,警惕地退了好大一步呢。
一股子憋屈如鲠在喉,她瞧着那少年平淡冷漠的态度,越发觉得碍眼得很。
那少年注意到了她,向她瞥来一眼。
宝颐抿抿嘴,转头对张氏道:“阿娘,便是那边两人替大伯收敛了骸骨吗?”
张氏点头道是。
宝颐道:“阿娘,我们是有恩必报的人家,既然那两人救了大伯,那自应该给他们体面的谢礼,不如就让他们留在帝都吧,我看那少年与我年岁相近,也可让他跟着弟弟读书习字,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你就能拉着那少年给你做面首了。”
宝颐一惊:“阿娘怎么知道的?”
张氏岂能不清楚女儿的德行?恨铁不成钢道:“我还会不了解我女儿?你莫打这样的鬼主意,人家虽清贫了点,却是累世的清白人家,还替你大伯收了骸骨,岂能容你胡来?“
可宝颐怎么会乖乖听她阿娘的话呢?她性子娇,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没受过一丝委屈,想要的东西撒娇卖痴也必要得到,何况区区一个乡下来的俊俏小土狗?
孝期一过,宝颐就行动了起来,既然阿娘不答应她,她便去求祖母,求阿爹,使尽了毕生的口舌功夫,终于说动了她那宠女如命的亲爹,把那少年接来了唐府。
她这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裴振衣。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这名字不像是个乡下人啊。”宝颐翻看着裴家的户籍资料:“他爹叫裴阿大,他叔叔叫裴阿二,他弟弟叫裴重七,他妹妹叫裴幺儿……一家子都是数字,怎么就他不同?”
杏花儿人脉广,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立刻接茬道:“前院小厮说他经历不比寻常,因为根骨绝佳,曾被一个老道士收为徒弟教养过,所以有正经名姓,认得字,会武艺,算得上是乡下地方不错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