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歌倒退了几步。右腿在沙地上一撑,用力站起身来。
“事到如今,可以罢休了吧?”宁无歌问道,她轻轻一抖手臂,血一滴滴地漏在了沙地上,渗进沙土里,留下一个个圆形的印记。
“你……你……流血了!流血了!”方举灿的惊呼声在校场安静的午后空气中炸响了,他双腿战战,脸色发青,好像下一刻就要晕倒了一般。
“方统领别着急。”离离沉稳地说道,“是人,就总是会流血的。”
她正跪在无歌的身边,从自己的衣服下撕下极长的一整片布条来,将伤口整个的缠绕绑紧。那是长长的一条创口,几乎从手腕一直划到手肘,所幸只伤及了皮肉,并没有划破深入到骨骼中去。秦遥站在原地,手中木刀寸寸崩裂,现在只剩下一个刀把。
她上前两步,用力把刀把往旁边一丢,又指着无歌道,“你……你……”
离离沉沉地望向她,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头一次蒙上了沉沉的怒气,“事到如今,你总可以罢休了吧?”
她不顾秦遥的身份,直呼其为“你”,已经是以上犯上,大不敬的罪过。无歌皱起眉头,伸手将离离按在身后,道,“事已至此,我输了,又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如今这个局面,秦小姐仍不满意么?”
秦遥死死地咬住了牙齿,她本来是应该高兴的,可又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赢得蹊跷。宁无歌和她之前战胜的每一个对手都不一样,她总觉得……总觉得在宁无歌眉眼之间,有一种令人讨厌的傲气,就好像她没有打服她,心里也并不把她当回事一样。这感觉来得非常奇怪,可是秦遥却觉得这就是事实,念及此,她不由眉头一扬,断然喝道,“架还没有打完,说什么输不输的?
“我已受伤,秦小姐却连一根汗毛都没有伤到。难道这还不能证明秦小姐技高一筹么?”
是嘲笑,绝对是嘲笑。秦遥望着宁无歌平静的表情,心里却更加肯定了,“我幼时听人说左使使得是杀人刀,料定了白羽卫上下必然得了左使的真传,怎么如今反而扭捏谦让起来,忒叫人不快!”
“刚刚那招,确实是左使的真传无误。”宁无歌轻轻说,她垂下手,摸了摸自己的刀把,奇怪的是,这把劈裂了方举灿十八把木刀,又将秦遥的手中刀弄得崩裂的木刀却是完好无损的,连一个小毛刺都没有起,尽管它从材质上来说,同上述的十九把刀师出同地。
“你胡说。”秦遥既已认定她在用言语挤兑自己,自然也毫不客气地断言道,“左使是豪气冲天的英雄,使得是杀人刀,杀的是道貌岸然的神族,毁的是他们的虚伪脸孔。你这刀杀谁了?自杀?”
讲到这里,她自己却是心里一动,渐渐明悟过来。原来这一招看似大败,其实却是故意以手臂上一道不轻不重的伤口换对手的兵器被毁,若是在生死相搏之际,兵器已毁,哪里还能继续斗下去呢?她自知失言,又见在场的人都惊愣愣地看着她,更觉恼怒。“好……好!我不是输不起的人,这一阵就算你赢了!你也不必再和我客气!”
说到这里,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秦遥却一时语塞,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继续和她打么?显得自己好像有那么点欺负人。放手不打?又显得自己没那么威风。
她正踟蹰之际,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鼓掌声,一个男声说道,“今日有稀客,我竟不知遥小姐到了。”
此人不出声,校场上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自然也无从知晓这人是什么时候到的,看了多少好戏。他这一鼓掌众人才纷纷惊觉过来,都将惊疑不定的目光投向了来人。
来者依旧是一身黑色短打,按着白羽卫的服制,披风之上白羽纷飞,足足有五片之多。竟是那位雨夜中策马而来的五羽使。相比起雨夜那一阵来,他已经除去了头盔,此来也没有骑马,只是宽和地微微笑着。他看起来十分的年轻,一道褐色的刀疤横跨过脸颊,微卷的头发蜷在后颈,是中正的浩然之气,“遥小姐,你来做什么?”
“五羽使。”旁边的方举灿倒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赶忙上前行礼。魔族之中,地位越高的人,便越要用他的职称相称呼,久而久之,竟会连本名都忘却。有关于这位身披五枚白羽的魔界战将,方举灿只知道,在五羽使还是个无知小儿的时候,曾被左使所救。然而左使固然功力盖世,却依然有力所不能及之处,那小儿虽然获救,面颊上却被划开一道,永远无法恢复原样。就算如此,他也依旧对左使充满了感激之情,长大后入了白羽卫,一步步高升当上了五羽使,虽然永远也没法去冰雪城见左使一面,但也对左使很是死心塌地。
方举灿平时看他是恨乌及乌,现在倒真像是觉得救命稻草来了,“五羽使,您给评评理,咱们白羽卫的校场,大伙都好好地操练着,秦遥却突然杀进来,抓着人就打,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这是咱们的地方,岂容她秦遥说进就进,说打人就打人?”
他自幼,告起状来一向很会避重就轻,一套接着一套,最后还要手指秦遥鼻尖,以示义愤填膺,所言非虚,“她这样又是伤人,又是咆哮,真是没有天理了!”
啪的一声,却是秦遥一把将他的手拍掉了,“姓方的,你胡言乱语什么!”
“五羽使您瞧,这又是铁证了……”
“你自己胡说八道嘴巴贱,扯上旁人做什么?真真是阴险的小人!”
旁边宁无歌倒突然笑了——若说方举灿是欺软怕硬,撒娇卖乖的阴险,那秦遥就是脾气暴悍,不懂收敛的‘阳险’了,只可惜两人固然觉得对方可恶,却从不自省,都是严以待人,宽以待己的调调。
眼见又是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这回连五羽使都看不下去了,“噤声,平心静气!一个个像什么样子,净说些孩子气的疯话。谁许你们跟个爆竹一样,在校场上乱炸人?“
他眉宇间怒气微显,方举灿和秦遥终于不情不愿地安静了下来,不敢作声。只听五羽使又道,“方举灿,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该整日只想着逞口舌之利,搬弄是非。你今日在这校场上劈刺练习用的木人桩五百下,不做完,不许回去歇息。至于遥小姐,你不是我们白羽卫的人,我也管不了你。这里的事,我自然会亲自修书向右使说明,天色也不早了,你还是自行离去吧。”
他又环视四方,道,“宁无歌是哪一个?”
那夜雨夜之中,他倒只记得那一展雪亮的刀锋,知道这个叫宁无歌的女子刀法十分的漂亮,但若说具体相貌身形如何,竟然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宁无歌上前两步,抱拳施礼,是个标准的下属对上司的礼节,“在下宁无歌,见过五羽使。”
她和秦遥在校场上动武,别的倒还好说,只是衣衫上沾满了沙尘,不像之前那样洁净。人群中当即有人偷笑出声,像是觉得她风尘仆仆,对五羽使不大尊重。
“校场练武,身上干干净净的,反倒怪了。”五羽使淡淡地说,“许久没来这里了,倒有些不认路。你陪我走一段罢。”
这是惯用的话术,一般是指自己有重要的事情与人相商,不便旁人聆听,希望这些局外人快点退散的意思。宁无歌在脑子转了转自己往日所为,确认自己虽然做了许多不合规矩的事,却没有哪一件称得上大逆不道,需要五羽使这个层次的人来亲自过问的,这才应了声是,两人往一处小径行去。
她刻意落后半步,却听五羽使道,“你来白羽卫多少天了?”
“不多不少,恰有三个月了。”无歌答道。
“三个月,短是短了些啊。”五羽使叹道,“魔族的生命浩如烟海,对于你来说,怕是连白羽卫营地里的路才刚刚认熟吧。”
他语气唏嘘,倒带了几分怅然之意。宁无歌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念头浮上心头,道,“大人,难道是白羽卫不要我了,要提前将我放出去?”
正常的上司找下属谈心,哪里有说起这些的道理。突然感叹这些,除非是本部出了些什么变故,或是方举灿终于忍不住了,打算临走的时候给她穿一脚小鞋,让她不得安生。
“这是什么话。我寻你来,自然是升官发财的好事。”五羽使面上略显惊疑,似乎不明白她怎么会这么想,过了一会,他才迟疑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不是很乐意啊。”
“大人有所不知,我与方统领向来不睦,只怕前脚刚升上去的官,后脚就又要降下来了。”无歌应道。
这个主题确实很难勾起她的兴趣,主要问题在于她在方举灿手下做事,再升职也不可能直接跳到这个二世祖头上去,而有方举灿这座大山压着,在他手下担什么别的职位都不痛快。在此之前,她未必不存着一腔从自己一手创办的组织底层做起,再做到头部的高傲志向,然而离离所言非虚,时光匆匆,今日之白羽卫已非昔年之白羽卫,按老套路来,只怕会撞个头破血流。因此,她现在只想着自己自由自在地行事,对于这些官场上的曲曲绕绕,倒是没有了特别的想法。
“方举灿么,他再不成器,到底姓方。你恨他?”
“恨?不值得。”无歌说,倒是微诧起来。她的烦心事如同过江之鲫,遇到的各种各样的人也数以百计,方举灿在其中确实排不上号,“只是下属在上司手下做事,别的都可以略过不谈,只有一点最为重要——下属必须是要服上司的。不服,就难免不痛快。心里不痛快,力就不会往一处使。”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日一日慢慢熬。方统领志不在白羽卫一个小小统领,总有我出头时日。”
说话间,两人转过了一个弯,眼前的景物骤豁然开朗起来,是一间装饰典雅的小院子。五羽使解剑入堂,示意宁无歌跟着他进去,“你倒是个不骄不躁的性子。只是人若不去争一争,怎么会知道升官发财之日就在眼前呢?”
一进院门,便有一个披着白色袍子的轻盈身影快步上前,也不说话,只是弯身鞠躬。他手上套着一枚白银做的指环,在魔界,这是行殡葬业的意思,五羽使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那人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引着二人走近了小屋中的一间。他沉默着将房间中央的雪色锻子用力一拉,露出木板上平放的一具尸体来。尸体已被雨水泡的微微发胀,面色肿胀而发白,它静静地躺在房间里,周身皆是死亡的气息。
无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那日我在主干道中截杀的那个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