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五羽使道,他的目光在那被雨水泡发的肿胀尸体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便移开了,“我们废了好大功夫,才赶在日升之前把他从主干道拖回来。这男人浑身都是秘密,就算是死了,我们也不愿意放他安生,这么想来,我们都是些很坏的人吧。”
无歌诧异地看着他,却见他眼里有几分悲悯之色,一闪而过,不由进言道,“逝者已矣。生前保有再大的秘密,死后也都没有用了。”
“可是,有些秘密反而是死人藏不住的。”五羽卫道,示意无歌上前来,“他的衣裳虽破,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辨认出这是无忧坊下人的装束。后颈之上虽然已被雨水冲刷过,但依然可以依稀闻见清神凝气的香粉味,这种香粉只有住在朱雀街东北角上的一个巫才会做。虽然他装束简朴,袖口破洞,但衣襟里却藏着一堆珍贵的材料,卖出去足足值数百金,可以供一个家人在魔界生活三年。最令人奇怪的是,刚刚,我的手下检查了他的尸体,却发现此人并不属人族。”
宁无歌的眼神慢慢显得凝重了起来,“噢?可是他身形体貌,都与你我无异,不是人族,又能是什么呢?”
五羽卫转头看她,“你《万族谱》想必是没有背会吧不然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请大人赐教。“
“这具尸体虽然眼看着就是一副人形,实际上却是一只嬖。”
“嬖?”宁无歌念道。
这种生物的确是在《万族谱》中被记过一笔的。他们数量极为稀少,无论是容貌还是体型都与寻常人类无异,因此常年混居在人群之中,难见踪迹。相传,他们的精神力量无比的强盛,而对应的□□力量却很孱弱,对于痛苦的感知力也是常人的数十倍。由于体弱的缘故,神族尤其看不起嬖,往往将他们一串串地抓起来,当作宠物圈养。在很久以前,这几乎成了风靡神族的风尚,随着时间的流逝,才渐渐地消弭无踪。
“不错,此人虽然是个嬖,但论起个中利害,你却有所不知。”五羽卫的眉心打起了结,“嬖在活着的时候是和人族完全一样的,只有嬖与嬖之间才会认出他们的同族。也就是说,这是一种经不起任何背叛的种族——抓住一个嬖,就等于抓住了一群!”
“如此说来,这人——这只嬖身上倒真是有许多的秘密。“宁无歌应声道,“只不过他已经死了,这许多的疑问,怕是除了他自己,已经没有人可以解答了吧?”
五羽使回身看她,目光严厉,“没有人可以解答?不,我们要的就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这道理属下自然也明白。”无歌道,她的目光微微抬起,同五羽卫的眼睛对视,“属下所不明白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
“既然此人怀有这么多的隐秘,那为什么他的追捕令上没有‘活捉’这两个字呢?”宁无歌徐徐问道,虽然是质问的句式,但她的语气却并不激昂。
五羽卫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说道,“他犯下的罪名是,通神。”
“原来如此。”宁无歌答道,她微闭了眼睛,不再看那具形容可怖的尸体和那上面她所留下的伤口,“既然如此……倒也难怪了。”
“你是个知情知趣的人。”五羽卫叹道,“只是……有时说话做事,还不怎么仔细,日后还是要谨慎一些才好。现如今魔界是多事之秋啊。多事之秋,也是青云直上之时。若是把握对了机会,自然可以扶摇而上,若是看错了风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些话我不爱说,你也不爱听,但我姑且说着,你姑且听着,只当作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罢。”
宁无歌眉心略略动了动,终于抬起头来,“是,属下回去查办关于此人的……一切。”
五羽卫摇了摇头,自嘲般地苦笑了起来,“你去查吧。我已将你的品级升到了三阶,同方举灿一主一副,共担大局。这小子……唉,到底要叫你多费心了。”
宁无歌微微一愣,抬起头来,“方统领还要在白羽卫任职么?”
“怎么,你有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么?”
“属下不敢。”宁无歌一五一十道,“只是,前段时间方统领屡屡犯禁,言语中透露出对白羽卫不以为然的意思,还说……”
她适时地停顿了片刻,这招是她从方举灿那里学来的,效果很好。
“他还说什么,你全都告诉了我吧。”
“他还说,左使如今已经下落不明,白羽卫大厦将倾,只有傻子才会扒着这处地方不放。他已求爹爹妈妈换了新去处,不日即将要去那里任职。这些都是方统领自己嚷嚷的,具体如何,属下也不知道。不过方统领手下人听了这话,倒都挺群情激奋的。”
五羽使终于苦笑出声了,“照你这么说,他手下倒还真有两个好部下了?”
“那倒没有。他们一听方统领这话,个个都急地冲上前去,想求方统领替他们在新去处美言几句,最好带着他们一起走。”
五羽使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以手扶额,声音最终还是低下去了,“你说的这些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你先去吧,这事目前就这样办,若再有什么变故,我会通知你的。”
“是。属下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宁无歌又抱了抱拳,转身向外走去。
在她看来,方举灿和他手下的这一支人马已经完全不合格了,就算是如今出了什么变故,强要方举灿留在白羽卫,那也只能给所有人徒增痛苦和负担罢了。若是她主持此事,必定是要快刀斩乱麻的,只不过一个主事者有一个主事的处事风格,如今这个局面,她也不好越俎代庖。
待到宁无歌已经走的完全看不到身影了,五羽卫才长叹一声,握紧了腰间的长刀柄,他握的极为用力,指关节都已经发白,而语声却显得有些虚弱无力了,““御下无方,倒让您见笑了。”
一只雪白的手从房内伸了出来,撩起帘子,“也难怪,举灿输给这样的人,不算冤枉。”
“临月夫人。”五羽使向帘中人抱拳。
以他的官职,左使在时也能说与这城主正妻平起平坐,不过如今左使失势,下属势力自然也个个屏了声气,微小谨慎地做人,不好造次。
“是个有意思的女孩子啊。”临月夫人曼声笑道,她声气极为的柔和,带着几分婉转之意,好像说什么话都可以娓娓道来,而什么话一经她的口说出来,倒也多出了几分曼妙多情的味道,“倒要怪我和举灿他爹教子无方才是,教出来这么个顽劣的孩子,还要请您替我们多多管教了。”
之前,方家虽没有在明面上说什么,但在暗中动手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做的都是想方设法让他们家这个小少爷改投别处的动作。五羽使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临月夫人会来亲自拜访自己,言笑嫣然间,竟将之前所做的一切轻轻抹去,反倒亲自来求着他留下方举灿在白羽卫中任职,美其名曰练练性子。
“令公子这些天以来,确实有些闹得过火。”五羽使之前听进了宁无歌的耳旁风,不想捧着这个烫手山芋,只得委婉地说道,“我也正难为着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若是不处罚他,只怕不能服众,若是惩罚了他,又怕方城主……”
他话里留了个引子,没有说透,相信临月夫人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但对方却偏偏佯装无事发生,不理这个茬,“这孩子,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脾气。您若想罚他,大可重重处罚,我与方城主非但不干涉,反倒要叫好喝彩才对。”
她又沉吟片刻,将双手重新交叠回膝盖上,腕上一点翠绿,在朦朦胧胧的帘子间轻轻摇晃,“您看这样如何——并不解除您之前的任命,仍将宁无歌升作三羽,而将举灿降做统领副手,让他凡事都听宁无歌的行动,在她手底下做事,你看这样做如何?”
“这……以令公子的脾气秉性,怕是未必会服气。”
“魔界大地风雨飘摇,人人都盯着魔尊空悬的宝座蠢蠢欲动。方家虽然自知势弱,没有争取魔尊之位的雄心壮志,可若是自以为自家稳坐钓鱼台,那可错得不能再错了。”临月夫人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左不过是压一回宝罢了,今日可以将宝压在这一端,明日便可以将宝压在另一端。不过,只要举灿在这里,方家便有一部分同白羽卫站在一起。我这么说,五羽使可懂了么?”
话说到这个地步,五羽卫便是不懂也只能装作懂了。他闭上眼睛,再一次感到忧心和兴奋同时袭上了心头,几乎要将自己撕扯成不相干的两片,“我明白了。只是临月夫人,我能否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为什么选择白羽卫呢?只是因为……昨天在孔雀楼里发生的事么?”
他听见帘子后的女人咯咯地笑了,笑声欢快,好像一阵银铃摇动,“是有趣的人啊。这样的人才显得勇气可嘉,不是吗?”
她伸出一只手,又重新将帘子绾上了。那雪白的手腕上不戴佩环,只佩着一点翠绿色的宝石,好像一潭深水,在她的肌肤上不断地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