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上,黑衣皂靴的衙役分列两侧,面容严肃,手握上黑下红的水火棍,恭敬站立。
皂吏来报,原告、被告俱已带到,候在仪门之外。
“升堂!”李慎忠喝道。
须臾,原告、被告依次走进大堂。
原告两人,一老一少站在一起,自然是柳极与柳茁两叔侄。
被告一人,柳湘莲。
伯侄兄弟见面,相互之间别说行礼,全无一点儿好脸色,一方漠然无视,一方怒形于色。
李慎忠冷眼瞧着,两方人反差极大:作为被告的少年,形容英俊,举止有度,见之神清气爽,更让人意外的,他神色淡然,似毫无忧虑惧意。
相比之下,反倒是两位原告神态慌张,彼此向对方投去询问的眼神。若非慑于公门威严不敢私语,定会交谈一番,显得格外心神不宁。
这也难怪,刚刚过来的路上,发现察院衙门前宽阔的大街上竟乌压压的一片,几乎达到摩肩擦踵泼水难入的地步,马车根本过不去!
柳家叔侄暗叫不妙,忙派人一打听,都说是为看理国公府伯侄打官司的。
柳家众人不禁哗然,理国公府这就出名了?
柳极心存侥幸,只当是这逆子登台唱戏弄的名头太大,是以泼皮闲汉都来凑热闹。
这也无妨,只等判决一出,外人哪里知道其中内情?
不料,竟被告知此案要公开审理,将有数十人会被允许在大堂外旁听!
这如何可以?岂不是把柳家的颜面丢到地上踩?
他不禁心乱意乱,不知如何收场。一时间既有对李慎忠的恨意,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这会儿闹幺蛾子?太不讲规矩了。又埋怨柳茁不会办事,这就是你说的没问题?他哪里能想到后面的变故,更不知银子都跑到他亲密的侄儿腰包里了。
这时都进了大堂了,他仍未镇定下来,心中天人交战,这官司到底要不要打下去?实在丢脸呀!
见柳极神情不安,眼光散乱,显然是踌躇难决,李慎忠暗自好笑。
陆师爷的法子果然不错,根本不需本官裁决,你们尽管撕扯,就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臊也能把你们臊死,且看你能撑到何时!幸灾乐祸起来。
见三人都站着不跪,他心生不喜,开口便问:“堂下何人?为何不跪?”
这话一出,三人中,柳湘莲和柳极都没什么反应,仍旧站着。
柳极有捐来的官身,和贾琏一般,也是个同知,听着好听而已,每年领些银子,也不知几辈子才能把买官花的钱收回来,好处便是有了体面。而柳湘莲因通过了武童试,便是武生了,相当于文秀才,勉强算是有份功名,得以见官免跪。
可柳茁就完完全全是白身了,发现旁人都在看着他,这才恍然醒悟,这话虽对着三个人说的,实则是提醒他!不管心里如何想,赶紧跪了:“草民理国公府柳茁,拜见察院大人。”
另外两人也各自报了名号。
儒家主张无讼,历代官员审理民事案子时也尽量调解,李慎忠亦依着管惯例,先劝说道:“原告,你等与被告本是至亲,何必轻启讼端?一经官断,不论输赢,彼此为仇,悔之晚矣。且你所指控罪名,位列十恶,一旦败诉,便有诬告嫌疑,亦当坐罪!依本官看来,此举殊为不智。是否愿意息讼和解?”
息讼和解?柳极早已心慌意乱,与四弟不同,他读过点儿书,寻常也附庸风雅,以文会友,到底还是要脸的。
可如此大张旗鼓折腾一番,如果无功而返,也着实不甘心,一千两银子岂不是白花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
衙役虽多番呵斥,堂外旁观之人难免指指点点,柳极烦不胜烦,听了李慎忠的话,先问道:“察院大人,无关之人在场岂不有损公堂威严,何不驱散出去?”
他所谓无关之人,便是拥挤在大堂之外,密不透风,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看热闹的,岂止数十人!
你在教我做事?李慎忠心里冷哼,越发鄙视对方,但也要给自己开脱,免得对方惦记上他,于是很给面子的作了解释:“是否允许旁听,并就无需你等同意,原不必同你讲。但说说也不妨,当今三令五申,以孝治天下,京师乃首善之地,此案事涉不孝,又不合律法,案情复杂,早引来诸多关注。本官决定公开审理,只为令人信服,以示公正,你可明白?”
“诸多关注”?柳极毕竟年长,顿时明白,不仅是柳家,对方还受到其他方面的压力,不敢再徇私照顾。
可越明白越不能同意呀!
但他还能说什么?说皇帝说的不对?说他没权力决定公审?
“可是……”
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只能转头怒视侄儿柳茁,胡乱撒气。
事已至此,柳茁也恍然大悟,对方退回银子并不是知情识趣,想要讨好他讨好柳家,而是准备秉公办理!
突生异变,他却比柳极好许多,毕竟年轻,进取心更为强烈,早将戏园子视为囊中之物,如何肯轻易放弃?
忙低声劝道:“叔父,阵仗都摆出来了,退无可退了呀!退了不就说明是咱们无理取闹?今后戏园子可就别想啦。”
柳极面色纠结,心里乱的一塌糊涂,早生退意,可想想戏园子的大生意,又觉热切,若是拿到手,下半辈子再怎么花用都是不用愁的。
反正老命一条,还能活几年呢?干脆也豁出去了!
他咬牙说道:“孽侄不孝,天理难容,请都察大人做主!”
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李慎忠越发瞧不上这等利令智昏的人。读书人为求个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名声,多大代价不愿付出?这等勋贵之家,全无一点儿礼义廉耻之心。
当下便道:“既然如此,那便开审吧。”
话音刚落,两旁衙役大喝一声“威~武~”,气机充荡,令人心惊胆战。
惊堂木一拍,李慎忠道:“今日审理柳极等状告侄儿忤逆不孝一案。”
他把诉状拿起,再度扫视:“告为忤逆不孝事:孽侄凶顽,拒不祭祖,十年未奉一飨。悖逆祖训,甘作优伶,玷辱国公门楣。胆大妄为,挪用族产擅置私业,恣意乖张,未经主婚私定终身!九天神灵为之切齿深恨,托梦相告,以求严惩悖逆不孝之孙!阖族公愤,不忍共戴一天同立一地!唯请治以应得之罪,敦风化而儆蛮横。上告。”
想到对方为了能告不孝之罪,竟然把祖宗亡灵都抬出来了,李慎忠也不禁赞叹其脸皮够厚豁得出去!
虽知其必定备好说辞应对,他也不得不问道:“依刑律,不孝之罪,唯父母、祖父母亲告乃坐。你身为伯父,有何资格来告侄儿不孝?”
此时,金讼师的费力调教发挥了作用,柳极早知必有此一问,也不慌张,振振有词道:“启禀大人,尝闻事死当如事生,事亡当如事存。孝之道,岂止父母,更需礼敬祖宗!孽侄行为不端,忤逆不孝,令先祖之灵在天难安,托梦相告,必须严惩此辈!若不惩处,岂不是告知天下人,忘祖可矣?”
谁敢说“忘祖可矣”?李慎忠听了这等荒诞之语,也有些头大。
看诉状时他便知定是诉棍拟就,混淆是非,猜到他必有说辞。此时也不作直接回应,免得招惹上是非,接着问道:“那他又是如何不孝的?诉状上不甚明了,详细说来。”
柳极轻蔑的瞟了柳湘莲一眼,侃侃而言:“其罪一,十余年来从未至宗祠参与阖族祭祖大典!不祭祖宗,可谓大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