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明里暗里说了许多话,近乎直白地表达了众勋贵和乐天郡王的态度——他们可以坚决反对也可以全力支持,一切取决于柳二郎如何做。
柳湘莲听来无甚新鲜,贪蠹之辈痴心妄想罢了,这世道的确该变一变了,到后面已经懒得回应。
见他始终谈兴寥寥,没有丝毫顺从之意,冯紫英也觉乏味,自觉一片好心,不想看对方自蹈死地,结果吃力不讨好枉作小人,也不再多说,吃了会儿茶便告辞离开。
院中宾客已散去一些,留下的也不在少数。白吃白喝白听戏,又能吹牛胡侃,对某些闲散无事的人而言也是不错的好日子,去外面玩儿还要花自个儿的钱呢。
柳湘莲本想先行告退,结果薛蟠死活不允,非要请他入内宅,说这是他妈妈的嘱咐。
这倒稀奇,他来梨香院的次数也不少了,还是头一回被邀请往后宅去。足见薛蟠封官对薛家意义重大,令薛姨妈格外重视,以致对他态度大变,摆出以至亲相待的态度。
略作沉吟,柳湘莲应了下来,最近公务繁忙也没去贾家,今儿顺便瞧瞧几位妹妹。
后宅堂屋,薛姨妈正在招待前来赴宴的女眷。
薛家在京中不仅有涉及多个行业的生意,还有几处规模不小的房舍宅院,都是当年旧居,不曾转卖。此番进京后赖在贾家不走,蜗居在小小梨香院,也是逼不得已。
薛姨妈或许没太大见识,但对薛家底细最清楚不过,丈夫死后各地生意渐渐不支,并非真黄了,而是被底下人上下其手贪墨掉,自家无人可作顶梁柱,唯一出路是找个靠山镇场,方能继续维持局面。
最终选择贾家而不是关系更亲厚、近来声势渐起的王家,薛姨妈也是经过充分考虑的。荣国府声势显赫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贾政只是她姐夫,且其为人迂腐,“老实”“正经”,既没借口也没念头去吞掉薛家。王家则不同,王子腾是她兄长,母舅管外甥岂不是理所当然?何况还有个三兄王子胜贪婪无度。
外人鄙视薛家依附贾家,殊不知此举充满了谋生智慧。当然,也实属无奈。
这次宴请的内眷主要是贾、王两家。老太君懒得动弹,薛蟠不得她欢心,也没放在心上,便由王夫人带着年轻一辈过来道贺。王家则是王子腾的夫人张氏带队。
值得一提的是史家也有来人。保龄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这俩兄弟最善观风向,深知当今对旧勋贵不喜,所以与贾家划清界限,若即若离,只靠侄女湘云勉强维系两家关系。又厉行节俭,连针线活都是夫人带着丫鬟做。有人将之视作笑话,其实不失为自保之道。如今薛家重获圣眷,也不妨略作亲近。
堂屋中摆了几张八仙桌,桌上菜肴丰盛,杯盘罗列。主席上,主位自然是薛姨妈,盛装丽服,通身大红,头上珠翠耀目,脸上喜气洋洋。
左手边首位是个?髻高耸中年贵妇,头饰分外华丽,正是王子腾之妻张氏。次则是王子胜之妻刘氏,年纪稍轻,身材发福。右手边首座是邢夫人,王夫人其次,史家妯娌再次。
贾家姐妹们围坐一桌,王家姐妹们坐了一席。凤姐、王仁之妻等年轻媳妇,另坐了一桌。
院外正演着小戏,众人吃酒闲聊,不免要夸赞薛蟠有出息,今后前途光明,定会光宗耀祖。都是应景儿的吉祥话儿,薛姨妈却听到心坎里,越发愉悦,就不如往日那般小意奉承,言辞中流露些许自得,谈到捐赠五万两银子时,似根本不放在眼里。
见她如此得意,旁人最多只心里冷笑,王子胜之妻刘氏却忍耐不住。王子胜几次来薛家打秋风被拒,回家便不住口抱怨,说妹子胳膊肘往外拐,便宜外人也不管自家亲兄长,刘氏听多了也生了嫌隙。
她语重心长说道:“妹子,不是嫂子说你,三和商号既是薛家本钱,怎好让个外人做主?这回倒好,他都敢向薛家的生意伸手了!你再不打起精神防备着,别哪天被人夺了家产,天底下可没后悔药吃!”
这话说完,尽管不乏虚情假意但总算融洽的氛围全被破坏掉了。薛姨妈被说中心事,心情大坏,强笑道:“三嫂过虑了,这倒不至于……”
正说着,门外传来薛蟠兴奋的嚎叫:“妈!二郎来啦!”
随即,一位锦衣玉带、风度翩翩的少年郎阔走进来,薛蟠乐呵呵傻笑着跟在后面,不像是主人倒像是个跟班的小厮。
见柳湘莲来了,贾家姐妹喜上眉梢,也顾不得听戏了,只是各家长辈都在,不敢放肆。无怪乎她们与柳湘莲亲近,毕竟是从后世过来,言谈举止完全不同,又把几位小姑娘当作妹妹耐心看顾。这些深闺女儿平时受够大家族的冷漠和勾心斗角,面对这样和蔼有趣的“大哥哥”怎会无动于衷?
贾宝玉为何深得女孩子喜欢,无非是他待女孩用心些,可比起柳二郎,简直是霄壤之别,被甩十条街都不止。尤其是小惜春,于她而言父亲和大哥跟死了没分别,年纪又小,在荣府最是孤独无依,比黛玉还惨上几分,唯有在柳二郎面前才能撒撒娇。
一见到他便按捺不住,兴冲冲从椅子上跳下,蹦蹦跳跳扑来,撞到柳湘莲腿上,举着小手,仰着小脑袋喊:“柳哥哥、柳哥哥……”
粉妆玉琢的小女娃谁不喜爱?柳湘莲脸上露出笑容,动作流利地弯腰伸臂,一把搂起小人儿,单臂抱着往里走。
小惜春咯咯娇笑,淡眉弯弯,笑的眼睛都不见了,拨弄着他的发髻,清脆童音问道:“柳哥哥,你怎么不来看我呢?”
“中秋节不是刚去看你了?”
“哦~都好几天了呀!”小惜春明亮如星的眼睛里闪过几分落寞,柳哥哥要是能天天陪她玩就好了。忽然想起一事,她显摆说道:“柳哥哥,我画了嫦娥呢!她有一只大白兔!下次来给你看!”
迎春等人忙站起来向柳湘莲施礼问好。王家那桌则无动静,都没见过柳二郎,不知如何称呼。
见状,众妇人神色各异,心思不同。多是暗叹,薛家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柳二郎与贾家是亲戚,与你薛家算什么?怎好叫他进来的?都是女眷呢!
薛姨妈头疼的厉害,暗骂薛蟠不懂事儿——我让你留客,是想当面感谢一番,好让他以后照顾你。你这会儿子带人进来算什么事?有外人在场,感谢的话怎么说得出口?薛家不要脸面的?
蟠儿真是不长脑子啊!薛姨妈暗自埋怨一通,也无可奈何,看到薛蟠自得其乐的跟在柳湘莲后面,觉得心力交瘁、分外疲惫——老爷啊!老婆子我真的尽力了!
薛姨妈很快调整好情绪,满脸堆笑,站起来摆手招呼,亲切说道:“二郎来啦,快过来!”
忙不迭的命人添椅子,摆上碗筷酒盅,又命人通知厨房添置酒菜点心。等柳湘莲抱着小惜春走过来,她又一一介绍了在座的几位妇人。
邢、王二位是见过面的,至于其他人,一听也知其身份。柳湘莲只随口问句好,不怎么上心。
介绍完,想起本来的打算,薛姨妈笑说道:“二郎,往后还要麻烦你多照顾蟠儿,他年轻不谙世事,行事任性,你多担待,多提点……“
忽见女儿宝钗给她使眼色,不禁一怔,想了想才猛然反应过来——这话对王子腾、贾政等长辈说倒是没问题,可要说年轻,柳二郎年纪比薛蟠还小呢!自己怎么反倒要他照顾蟠儿?旁人听了岂不笑掉大牙?扭头一看,某些人果然在冷笑,眼神颇为不屑。
薛姨妈心下慌乱,忙转口道:“以后你们兄弟相互帮衬着,我也就放心了。”
“理当如此。”柳湘莲含笑点头应了。
他早已经习惯,这年代但凡有点儿亲戚关系的“长辈”总爱摆出身份说话,只管应下就完事儿,过后也不必理会,该干嘛干嘛。
打过招呼,他自行走到众位妹妹那一桌,坐下后谈笑起来,竟把“长辈们”晾在一边儿。
柳二郎如此敷衍应付,薛姨妈倒没什么,众位“长辈”却看不过去,“轻浮”“无礼”,真不愧是能与亲伯父对簿公堂的柳家“逆子”!
柳湘莲的确是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不少还与薛家有关。在贾赦、王子胜这些人眼中,早把薛家视作主动跑到嘴边儿的肥肉。没想到突然冒出个柳二郎横插一脚,隐隐做起薛家的主儿来,每每被薛姨妈拿来当作挡箭牌。是可忍孰不可忍?岂能不生怨恨?
邢夫人心里冷笑,面上不显,笑对薛姨妈说道:“薛家太太,亏你家是皇商,按说极善经营才是。怎么我倒听说,这次的买卖做的很不妥当?”
薛姨妈不知其意,直觉接下来不是好话,默不作声不接茬。
刘氏肥腻的脸上带着好奇,忙问道:“哟,这话怎么说的?”
邢夫人瞟了柳二郎一眼,方说道:“薛家捐了五万两,怎么才得个五品的虚职?前几年琏哥儿捐的也是同知,只花了三千两。这差了多少倍?岂不是吃了大亏?”
她扭头问薛姨妈:“这里面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隐情?无非是暗示柳二郎在其中弄鬼,挑拨离间而已。
她也不是无事生非,对柳二郎也不满久矣。贾琏夫妻俩管家,作为名义上的母亲她也能得些方便实惠。可自从柳二郎出现,琏二和凤姐两口子快要飞上天了!谁不知道他们赚了大钱,竟然一毛不拔!贾赦成日里咒骂抱怨贾琏和柳二郎沆瀣一气,不孝忤逆,令她渐渐存了同仇敌忾的心思,借机挑拨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