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皆知,南疆镇南王府有位天命世子季承光,世子出身尊贵已极,又有位天下第一娇纵的母妃和素有仁善之名的父王,就养成了一副恣意妄为的性子。
世子承了他美貌名动天下的王妃娘亲的模样,生了张极俊美的脸,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比西域的紫葡萄还漂亮。
这样得天独厚的小世子,却因为过于骄纵的性情,在南疆恶名远扬,人憎狗嫌。
到底是天命之子,世子爷对于普通人的嫌憎丝毫不放在心上,古话怎么说来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世子计较的是,他亲娘也不喜欢他。
这位尊贵美貌的王妃娘娘素来性格矫情,少有拿正眼看人的时候,可她对普通人还只是淡漠,对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世子,却是明明白白的不喜。
不喜到,极其不愿意见世子,世子小时候,对母亲起了思慕之情,用兵书上学来的苦肉计,半夜脱了中衣,一桶桶给自己浇冷水,当下就发高烧到不省人事。
三天后世子醒来,病床前伺候着的是王妃娘娘的乳母,再问下人,世子病倒那日王妃娘娘倒是来过一回,只是在门口站了站,连屋子也没进就走了。
世子后来再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纵然是母子一场,人家不愿意与他有牵绊,他又何必纠缠?
镇南王府,王爷和王妃夫妻恩爱,王爷对世子关怀备至,唯有王妃和世子,明明是嫡亲的母子,关系却比路人还冷淡。
世子十五岁那年,宝珠夫人染疾,镇南王妃携世子回京伺疾。
去往京都的路上,或许是旅途苦闷,王妃难得和世子多说了几句话,说起世子一岁时也曾去过京都的,皇帝把传国玉玺给他玩,他把玉玺摔在地上,传了几千年的玉玺,就此缺了一个角。
说起来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晃眼,当年抱在怀里的婴孩已经年满十五了,王妃就问世子可有心怡的女子。
世子自幼醉心武艺、兵法,嫌女人麻烦,身边伺候的连个丫鬟也没有,问他“心怡的女子”还不如问“心怡的包子馅儿”,但想到他父王一生只有他母妃一个女人,就故意唱反调:“热血男儿,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像父王那般,一生只得一人,岂不无趣?”
王妃气得骂世子“孽障”,到底还是决心尽一次为娘的责任,替世子选个可心的世子妃。
一路上,王妃把记忆里的京都高门贵女筛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认定,能做她儿媳的唯有英国公夫人之女。
英国公夫人闺名杭秋月,是御史大人家的女儿,杭秋月长了张月宫仙子般不染红尘俗气的脸,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是当年京都最得意的大家闺秀。
王妃还是七公主时,在一众贵女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位杭小姐,季廷性子冷淡,对七公主之外的人少有答理,杭秋月每回进宫,却常常能和季廷聊几句天文地理或是手谈一局,他们的对话晦涩难懂,七公主连听也听不明白,简直讨厌极了杭秋月。
可有时候,她假装不经意看过去,他们站在一处,黑衣少年的戾气收起,白衣佳人温婉恬静,赏心悦目得很。
如果季家没有灭门,少年将军娶的,一定也是那样一位温婉可人的夫人。
七公主远嫁南疆之后,听说杭秋月嫁给了英国公世子,隔年生了个女儿。
年轻时最不喜欢的那个人,如今再看,却成了最欣赏的。
王妃打定主意,看过宝珠夫人后,就带着世子登了英国公府的门。
故人再见,杭秋月已做了多年英国公府主持中馈的夫人,高洁出尘的人也染上了烟火气,王妃打量了故人几眼,锦绣珠翠也盖不住杭夫人眼底的疲惫,这高门大户的主母,想来并不好当。
杭夫人看着依旧娇矜的王妃,又是羡慕又是落寞,只感慨镇南王不愧是世人交口称赞的仁厚之人,把王妃照顾得如此妥帖,又夸世子爷少年英才,日后必有一番大作为。
说到世子,王妃就顺势提出了见一见杭夫人的掌上明珠,又透了几分结秦晋之好的意思,杭夫人很是欢喜,招呼下人把小姐请出来,又自谦女儿是蒲柳之姿,难登大雅之堂。
这番说辞王妃自是不信的。
英国公府只有一位嫡出的大小姐,正是杭夫人当年的宝贝头胎女儿,容大小姐单名一个乔字,英国公和杭夫人年轻时都是风流倜傥的好样貌,这位容乔小姐,再怎么长,也不可能是蒲柳之姿。
可十三岁的容乔走出来,王妃却断了替儿子求娶她的念想。
少女穿着鹅黄羽纱襦裙,圆脸圆眼,不说话的时候,虽不是王妃记忆里杭夫人年轻时的样子,但也娇憨可爱。
只是一开口,却古板呆滞得很,半点没有杭夫人当年的玲珑心思。
王妃自己受不了容乔的书呆子气,料想自己的草包儿子更是如此,今后两个人朝朝暮暮地处起来,连话都说不通,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杭夫人感觉到王妃的态度,急得几乎要落泪:“乔姐儿生下来的时候,比谁家初生的婴孩都灵动,才三天就被太夫人从我身边抱走了,后来就养在太夫人身边,日日不是抄佛经就是背《女训》……”
王妃自己没有经历过婆媳斗法,虽然理解杭夫人的苦楚,却不愿拿儿子的终生大事去做善事。
季承光冷眼旁观,看出了他娘亲没有看中这姑娘,而那姑娘,不羞也不恼,温润有礼地站在杭夫人身边,听王妃数落她呆滞。
这姑娘,大概是属乌龟的。
王妃相看儿媳不满意,带着世子就要起身告辞,世子却自有主意。
王妃不喜欢这姑娘,把她娶回去,王府里就有了两个王妃不待见的人……
至于自己,这姑娘虽然呆了些,但自己并不讨厌她,将来如果自己有了别的心怡女子,再娶回家就是。
天下男人,也只有他父王,才守着一个矫情王妃。
世子打定了主意,就笑眼盈盈地问容乔:“乔妹妹,你看我如何?”
虽然姑娘呆,但也要尊重她的意愿,不能强人所难。
世子长得好看,又有尊贵洒脱的气质,不了解他秉性的人,很容易被表相迷惑。
容乔这种傻人,自然看不透世子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灵魂,她笑得一派天真:“公子龙章凤姿,他日必定翱翔九天”。
杭夫人忙不迭去捂女儿的嘴:“才认了几个字,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能随便说的?”
世子心里一动,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这呆子,是懂他的心思还是蒙得准?
后来,京都就流传起镇南王世子对英国公府的书呆子大小姐一见钟情,王妃却看不上容小姐,一度闹到要断绝母子关系。
最后,镇南王亲自从南疆进京,看了看容家大小姐,不知如何劝动了王妃,三书六媒为世子下了聘。
来年春天,英国公府大小姐铺十里红妆,风风光光从京都嫁到了南疆。
大婚次日,世子妃就从王妃的乳母手里接过了镇南王府的中馈理家之权,十四岁的少女,把王府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帖周到。
镇南王府十几年懒散、没规矩的旧貌焕然一新,人人都积极上进、奔走洒扫,脸上洋溢着充实幸福的光芒。
并排坐着磕瓜子?不存在的,那样也太有失仪态了。
仪态,举止得体,进退有度,是世子妃顶看重的事情。
世子妃伺候王爷、王妃纯孝,御下柔善,王府上上下下没有谁对她不满。
这样勤勉又仁善的世子妃,唯一的遗憾是,与世子爷夫妻间失了些和美。
礼数周全、仁爱细致的世子妃,如果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性子太过板正、沉闷了些。
转眼大婚已过半年,世子和世子妃同吃同住,两人说过的话却少得可怜。
世子妃信奉的是“食不言、寝不语”,偏偏她和世子相处的时间,不是食就是寝。
更有甚者,小夫妻同床半年,世子妃仍是玉好之身。
王妃本就对世子不上心,世子妃是世子自己闹腾着求娶回来的,对于他们小夫妻过得如此相敬如宾,王妃是一句话都不打算点拨,也挡住了于心不忍的王爷。
虽然成了亲,世子的作息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每天三更起身,在王府里练过晨功,就径直去军中大营,操练到月朗星稀回府,然后与世子妃一起吃宵夜,洗漱睡觉。
世子妃则日日料理府中大小事务,闲时抄经礼佛,或是给世子缝几身衣裳。
这对在外人眼里看来古怪的夫妻,实际处得自得其乐,融洽极了。
渐渐地,世子练晨功时世子妃会去送杯茶,世子从军营回府早则会带世子妃逛逛夜市,虽然发展得迟缓了些,但终究是有了夫妻和美的苗头。
直到秋狩。
南疆多密林猛兽,一年一度的秋狩精彩又惊险,王公贵族与平民同场竞技,从世子爷十二岁起,就无人能及其锋芒。
这年秋狩,世子爷穿着世子妃亲手缝制的白色镶红边劲装,走进密林前意气风发地说:“等我给你打头老虎回来!”
世子妃素来呆板的笑容里也多了几分灵气:“千万注意安全”。
最后,老虎是打到了,还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吊睛白额虎,世子妃和各府的女眷都大开了眼界。
只是,老虎不是世子打回来的。
打死老虎的是世子妃带来的一名陪嫁侍卫,侍卫名叫卫炼,卫炼单人匹马打回老虎,连衣裳都还是完好的,少年打虎英雄,年方十八而已。
到底是老虎,不仅女眷们看了惊叹,就连素来眼界甚高的王妃也多看了几眼,难得娇妻一笑,镇南王就赏了卫炼一块玉佩。
世子妃和她贴身的小婢女围着卫炼说笑,是在世子面前从不曾有过的洒脱、愉悦。
那笑容看在世子眼里,就有些刺眼。
他是行伍之人,素来活得粗枝大叶,长这么大,却也听到过几句府中下人的闲谈,说王妃娘娘还是京都的公主时,身边有一位英武不凡的侍卫,公主宠极了那侍卫,这么多年了,偶尔还用那侍卫的名字叫王爷。
这些京都的侍卫,不好好恪尽职守,就知道招惹小姐,实在可恨。
世子满腹怨念,第二天背满羽箭,血汗并流从密林里拖出了一头黑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