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岗上的炮兵阵地在下午两点左右显得很是寂静,几十名官兵都各自躲在头顶撘有绿色遮阳顶篷的炮位上休息。因为下方的开阔地和往常一样鸦雀无声,驻防的官兵便将精密的测距仪器和望远镜摆在炮位中央的折叠木桌上,他们三五成群倚靠在使用沙袋堆叠而成的矮墙前,讨论着何时能够复员返乡。
石治平的到访在要塞里激起不小的波澜,这些官兵有时便会嘲弄那几位在军火库里被长官抓牢的战友。充满暖意的和煦阳光正在逐渐黯淡,这使得在要塞外围高墙上挎枪巡逻的哨兵开始感到精神涣散。
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石治平,要塞里的一位营长安排好几名官兵赶去双林岗东南的一处鱼塘执行“重要任务”,只要有人能尽快讨到几只足够斤两的鱼鳖当下酒菜,营长就会优先晋升他们。
这批战士按照常理早就应该拎着“战利品”返回要塞了,双林岗上的官兵也没法用无线电设备联系上他们。要塞南部一间敌楼上的几名官兵正在担心他们的战友是否在鱼塘附近遭遇不测,一枚黄色的光点便带着令人不安的呼啸声快速接近他们所在的位置。
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晃动使得正在要塞外墙巡逻的官兵下意识匍匐在地,他们再次起身的时候,要塞南面那座使用砖石修建的古代敌楼就已淹没在纷扬的黄色石屑当中,灰黑色的球状烟雾从敌楼废墟上腾起。
在风力作用下,这团浓烟摇摆着升上天空,并且逐渐变得宽广而稀薄。爆炸后的震动使得要塞内的十几台高音喇叭奏响警报,成百上千的官兵冲出营房奔向各自的岗位。要塞周围传来更为密集的爆炸声,反军从远方山岗上射出的炮弹大多撞碎在要塞四周坚硬的岩石上。
双林岗南坡的开阔地上传来细微却逐渐变得密集的“哒哒”声,半山腰光秃的泥土地面上溅起此起彼伏的几十道细小土柱,裹挟着灼热气体的子弹正零星击打在要塞坚固的混凝土外壁上。
守卫要塞外部高墙的朝廷官兵相互汇报着敌军位置,机枪射手正将枪口对准山坡下和蚂蚁差不多大小的敌人。兴奋的朝廷炮兵正手忙脚乱的调整射角和装填炮弹,山下的几座低矮土丘在火炮的持续射击中闪动着大团火光,开阔地上冒起的大团烟雾使得交战双方都难以辨别敌人的位置。
张全忠率领数十名身经百战的游击队员跟随六百名只携带轻武器的反军老兵悄悄进入要塞北坡的榉树林内,他们的任务便是攻占要塞的北门和摧毁高地上的野战炮阵地。要塞内的守军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南方烟尘翻滚的开阔地上,因此防御要塞北门的官兵仅有六十人,大部分官兵都缩在土黄色的古代城墙上探听着下方的动静。
老旧的古代城楼外还矗立着两座使用沙袋和填满沙土的金属筐堆砌而成的碉堡,经验丰富的特等射手负责操纵那几挺火力强大的重机枪。
隐蔽在榉树林边缘的反军将士将枪口对准已被发现的敌人,他们用数十支的步枪发起一轮凶猛的齐射。几名老兵使用步枪挂载的榴弹发射器朝着要塞前方的空地打出十多发烟雾弹,烟雾弹里释放出的白磷很快就在前方空地上形成了一道难以视物的“烟墙”。躲在岩石后和匍匐在树木下的上百名反军步兵一拥而上,不料灰黑色的烟雾中传出一阵清脆的射击声,冲锋的反军将士便接连倒在地上。
在榉树林北面的一块暗红色岩石后面,张全忠放下挂在胸前的望远镜,他朝着正在身旁擦拭枪管的张献进问道:“官军的眼睛这么好吗?”
张献进望着远处人影闪动的烟幕说道:“官兵有热成像装置,要不然打不中我们。”
反军将士随即赶到较远处的空地上架起两门重达六十斤,平时需要四名战士看护和携带的迫击炮。老练的炮手从身上挂满炮弹的战友手里接过拥有坚硬外壳和尾翼的炮弹,他小心翼翼将炮弹塞进向上扬起的炮管里。
炮手还没能来得及捂住耳朵,北门外的一座简易碉堡上就升起一团火花,从那里传出的枪声也当即停止。拥有人数优势的反军快速冲进要塞的北门,朝廷官兵依托着要塞内随处可见的简易小楼和铁皮仓库继续鏖战,官军营房四周拉起的铁丝网就给反军带来很大阻碍。
张全忠带着余下的两三百名战士朝着近在咫尺的要塞北门赶过去,有人却在半空中发现两个令人不安的细小黑点,这些裹挟着巨大噪音的不明飞行物极有可能就是从蛟镇或要塞内起飞的武装直升机。
在枪声里变得亢奋的张献进环顾四周,他埋怨周占山不该把林登万叫去司令部里充当聊天的幕僚,不然“猢狲”就能亲眼目睹今天的恶战。
要塞的围墙在张献进眼里变得模糊,他产生一种幻觉,自己的传奇会在这里开始。以往在游击队里并不参与交火的张献进端起一把枪管很短的“上国式”冲锋枪对着石墙射击。朝廷军队的还击很微弱,他跑出掩体跟着同伴冲向围墙的墙角。
想要第一个攻入要塞的张献进几乎把麾下队员全都甩在身后,他从不觉得自己胆小,但这时候还是有些不安,他最怕突然飞出一枚子弹让自己像个笑话一样倒在地上。
两旁炸起的沙土又热又脏,反军将士的眼睛和嘴巴被这玩意堵住,张献进也觉得皮肤有些灼烧感。
在反军将士眼里,这是一场不亚于前朝“九旗铁骑覆灭战”的惊世决战,但是要塞里的官兵只看到一群乌合之众在下面狼奔豕突。
一名紧张过度的反军战士当即取过战友背负的防空导弹发射器,朝着黄云密布的天穹发射出一发万分珍贵的防空导弹。因为城楼下方的空间不够开阔,这枚锁定目标的导弹竟偏离目标打在几十米外的一座敌楼上。
敌楼在火焰与高温中轰然倒下,导弹带来余韵悠长的尾震,近三十名反军步兵被飞射的石屑砸伤,其中张全忠的右臂就被一块飞石击中,两名战友顶着热浪抓住他的肩头,将伤者带下火线。
天顶的两架直升机却很快被从南方山岗上升起的导弹击中,最后变成一团不断旋转的火球坠入远方的谷地。
几十名反军老兵沿着铺有水泥的阶梯登上架设野战炮的高台,他们用一阵密集的弹雨驱散正在不间断射击的炮兵,然后便对着半空打出好几发五颜六色的信号弹。
佯攻南坡的上千名反军步兵在看到天顶升起的信号弹后无不异常振奋,他们迅速沿着曲折的山道向要塞发起冲击。处在夹击下的朝廷官兵当即斗志全失,太阳尚未完全落山,反军就把要塞内的好几面“五爪金龙旗”扔下山涧。
当天夜里,周占山和洪时先带着众多幕僚和将校沿着布满弹坑的山道到达双林岗。在扑灭要塞内的明火后,几千名反军将士正忙清点和搬运缴获的枪支弹药。长达数小时的枪弹射击使得要塞内大多数砖房和仓库的外壁变得千疮百孔,有些地方甚至直接被炮弹打成一片瓦砾废墟。
周占山和洪时先撇下其他人登上那座部署着野战炮阵地的高台,在通往高台的阶梯上,许多参与要塞攻坚战的反军战士都朝着他们挥手示意。右臂上缠满绷带的张全忠正坐在高台下方的一节水泥阶梯上休息,在他身旁的一位后生正用打火机点燃张全忠叼在嘴里的香烟,这位后生用左手拢住打火机的侧面,这样便能避免山风吹灭火柱。
蹲坐在阶梯上的张全忠显得神情疲倦,他面无表情的吐着烟雾。看着两位正向他走来的老熟人,张全忠有气无力的说道:“二位,我的右手被刮掉了一块肉。”
洪时先便说道:“这或许便是南直隶战役留给我们的纪念。全忠兄,为什么没看到献进?”
张全忠答道:“他去要塞的仓库里找止痛片了,我就怕他最后找了一堆过期药物。前几年我都在带游击队,你们倒是直接让我去给正规部队提供支援。”
周占山笑道:“不少游击队员不但是放枪的好手,而且也懂得如何在林地里充当向导。这次就算大家欠你一个人情,等到刘帝逊位了,我就去肉林里抓几只碧眼金睛兽送给你,以后你在华穗看水库就不会觉得寂寞了。大家不妨先上去吹一阵冷风,我看今天的月亮还挺不错的。”
周占山和洪时先便一左一右将张全忠搀扶着登上高台的顶端,先前摆放在高台上的野战炮已经被反军将士悉数搬走,这便使得众人所在的平台看上去很是空旷。高台的水泥地面上散落着几块不规则的炮镜碎片和许多从沙袋里漏出的黄沙,靠近矮墙和城垛的地方堆积着开封过的板条箱和空心炮弹。
如果从高台边缘的城垛上向东西两个方向望去,南直隶的百里平川与山涧起伏的肾山山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经过荒江流水冲积而产生的富饶平原上,纵横交错的公路连通着无数灯火通明的集镇,红、黄、白三种颜色的光点沿着公路一直延展到地平线的尽头。
在黑暗的低地上,众人隐约能够看到许多错落有致的细密方格,这些土地无疑都是极为肥沃的农田。入夜后的凉风吹乱洪时先的头发,他为自己没有在这些年的征战中变成秃子而感到庆幸。几块快速流动的暗云遮蔽了悬在夜空中的月亮,这使得那弯新月只能从云层的边缘透出些许光亮。
洪时先朝着张全忠说道:“我们这么一折腾,刘帝能在南直隶征收到的物资和赋税就要减去三分之一。没人敢来南直隶投资了,附近的交通线也要瘫痪,一场金融危机就要席卷天子的‘龙兴之地’。”
右臂正在隐隐作痛的张全忠苦笑着说道:“那我们岂不是来南直隶扰民了吗?”
周占山摇头说道:“说得不对,扰民是为了救民,杀生是为了救生。”
在众人交谈的同时,张献进和一名医生拿着一塑料袋的止痛片登上高台,洪时先朝着脸上变得汗涔涔的张献进说道:“献进,你可要把阿叔看好了。”
张献进笑着说道:“这是当然。老洪,有人在北边的山涧里找到一架直升机的残骸,很多俘虏都指认里面的一具尸体就是今天过来视察的石治平,好像是位旅级将军。”
洪时先听罢说道:“我们不妨在记者撰写的通报里给石治平升一级,就说打死一位师长。”
周占山便对着洪时先问道:“有句老话叫做‘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据说蛟镇的守将麻宏富就是从普通战士一路升到师长。我素来把熊达威、李崇福、崔义甸这类靠混资历、攀龙附凤、当女婿爬上高位的酒囊饭桶视作蝼蚁,不过我担心像麻宏富这样的对手会很不好对付。时先兄对打下蛟镇有把握吗?”
洪时先答道:“我们的主力炮队和上万名步兵还在西边绕山湾,短时间内能用来攻击蛟镇的部队不是很多,打蛟镇还是要靠智取。”
张献进接下来的举动令人费解,极为不屑的表情爬上他的脑袋,他站在要塞边缘的围墙上对着远方灯火点点的大地吐出一口痰,然后发出一阵急促的笑声。
洪时先询问说道:“献进,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得意忘形的张献进说道:“老洪,我在抒发自己对于某个帝王的不屑。我本来以为在刘帝的地盘上,大家会感到很紧张,但是站在这里,不知为什么反而有种悠闲的感觉。”
周占山解释说道:“过去我们的将士都是忙碌奔波的普通人,你看下面的公路上有几部汽车在开,他们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穿越战区。我们现在有几万人,什么难处都能化解,你处在这股力量中间,自然觉得安全。联想到朝不保夕的普通百姓,你当然觉得悠闲,对比产生快乐。”
洪时先发觉周占山身上散发出一种过去没有的特质,他本以为对方拿到程克授予的旌节以后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现在的身份,但是周占山仿佛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大帅,他在这个位置上表现得非常自然,自己或许低估这位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