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青色的山脉匍匐蜿蜒,一路往前,直到没入一片冰川之中,黑色和白色,像是将世界化开成了阴阳两极,山顶堆叠着皑皑白雪,不知已经积累了多久,沉重到似乎大地随时都可能因为无法负担而崩塌。 天上开始下起雪来。 它们倒映着金红色的落日余晖,刺眼到让人想流泪。 苏微林抬手捂住了眼睛,雪花落在眼睫上,融化变成水珠,沿着手指往下流去。 她为什么在这里? 左脚是坚硬的岩石,右脚是极寒的冰川,浩瀚极光裹挟山风席卷而过,几乎要吹透她的身体,让她光.裸的脚踝浮起一层冰霜,白色的霜雪像是花儿,沿着脚踝一路向上开放,她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但又觉得没什么不对。 雪越来越多,在最后一片雪花落到山峰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了什么碎掉的声音,那一刻,世界突然动了。 崩裂开始。 绵延千里的山脉伴随着恐怖的噪音,疯狂颤抖起来,仿佛一头缓缓苏醒的巨兽,在它抬起身体的那霎那,安静的白雪也化作巨龙,咆哮着,抱住破碎的岩块,从山顶向下冲去! 那不再是温柔的落雪,那是海啸,是恐怖的,能够摧毁一切的力量! 原本就壁垒分明的黑白两色撞到了一起,大地轰然炸裂,撞击的中心点,苏微林所在的山岩冰川一同旋转着陷落,伴随着地势的凹陷,周围露出一个个巨大的空洞,腥红色的岩浆从地表之下喷薄而出! 它们和坠落的雪啸撞在一起,霎那间,毒雾充斥了山河大地。 “啊!”苏微林猛得从床上坐了过来,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嗯唔...”对床的吴珊娜穿着小背心,翻了个身,把腿夹在被子上,看起来很热的样子,苏微林却觉得自己好像一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可乐,扑簌簌往下掉着冰碴子。 她发着抖,把手按到了自己的额头,只觉得触手之处冰凉刺骨,像是把梦里的雪也带了回来。 “阿秋——”苏微林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打了好几个喷嚏,那头的吴珊娜砸吧砸吧嘴,眼看就快醒了,她连忙捂上嘴爬下床,体温计都不用看,熟练地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打开瓶盖倒了两下,却发现里面已经只剩一颗药了。 她没办法,只能先把那颗药和水咽了下去。 “你没事吧?”雷梦云刚刚从外头跑步回来,看她趴在桌子上,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抓过她的手,顿时倒吸一口气,“你又发烧了?” 苏微林眼前一阵阵发晕,全身的骨头都在疼,脸上露出看透一切的沧桑,“习惯了,昨天透支成那样,肯定得给我点颜色看看。” 这玻璃娃哟。 雷梦云和她住在一起也不过一年多,已经见她生病不下十来次了,最严重的一次还进了医院,那苍白的小脸,细瘦的胳膊,每次都看得人胆战心惊的。 “走吧,送你去医院。”雷梦云伸手扶她,苏微林却躲开她的手,“别,不要离我太近啦,传染怎么办。” 她戳戳太阳穴,强行召唤出了勇者背负起了足足40公斤的肉身重担!迎着雷梦云担忧的目光,露出个坚强而飘忽的笑,“没事,这两天我就先不来学校了,家里有药,回家休息休息就好。” *** 苏微林拖着行李进了玄关,幽暗的空间中,轮子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灯光亮起,一间狭小的客厅出现在眼前,墙上,一张合影安静的挂着,老人的脸上带着笑容,注视着客厅里忙碌的苏微林。 她踢踏着毛拖鞋,从茶几下的盒子里熟练地翻出常用的药,吭哧吭哧地咽进了肚子,吃完以后却没有往卧室走,而是来到了书桌前。 她外公以前是做修理工的,自己也特别喜欢在家摆弄一些有的没的,她现在这么沉迷这些金属罐头,多多少少是受了他的影响,一老一小,以前没少在工作室里面对面蹲着叮叮当当。 眼前这个书桌,就是他们合力折腾出来的工作桌,还有小苏微林在上面刻下的幼稚话语,虽然破旧,却非常方便做东西。 她拿出手机,放在上面的一个特殊支架上。 昨天手机被那一下摔得花了屏,似乎是背光灯出了点问题,基本看不到东西,回来的路上,手机还响了一次,却不知道是谁打来的。 万一,万一是妈妈呢?苏微林顾不上休息,只想着把手机修好再说。 专心做东西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她把手机弄得七七八八,已经是下午了。 她打了个呵欠,实在有点撑不住了,于是把手机放到支架上晾着,随便煮了包方便面凑合了下,就抱着小萝卜躺到了沙发上。 生病的时候,总是让人没有食欲,提不起力气,浑身不舒服,对什么都没有兴致,只有那些经常生病的人才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情。 不知道是因为感冒还是因为药物的关系,她的脑袋现在就像是被人搅动的浆糊一样,昏昏沉沉的,世界都在打转,身体似乎成了水里的浮萍,没有重量,没有养分,飘啊飘的,很快就要脱水成干海带了。 她往毯子里缩了缩,紧紧抱住苏卜,此时,小机器人的身上也裹了一层软乎乎的毛毯,抱起来不冷,反而很舒服。 苏微林想,下次得给它做个发热系统,不过控制温度的代码要做好,不然芯片烧了就惨了。 家里的空调也坏了吗?为什么这么冷呢? 可是.. 家里没有空调啊。 “冷...” 半睡半醒间,眼前又出现了小时候曾经梦魇过她的一些画面。 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苏微林以前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在梦里,她总是会来到一个奇怪的城市,站在人群中间,小小的个子,身体是透明的,周围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她。 梦里的城市不算繁华,至少人并不多,但是建筑很干净奇特,错落的低矮楼房,外壳大多数都是光滑的奶白色蛋型设计,形制简约,闪着玉一样温润的光泽。 远处徘徊着几只飞鸟,看起来十分娇小,但只有落到屋顶上的时候才会发现,它们居然和成人差不多大。 振翅飞翔的时候,树叶纷纷洒落,被它们的翅膀带着一起向天上飘。 在这座城市的中心矗立着一座高大的雕塑,它半掩在山间的雾气中,形状有点像飞跃的鱼,中心点却又有另一片耸起,如同一对欲张未张的翅膀,随时都会突破云层,向着更高空飞去。 这个有些抽象的雕塑在城市中心安静旋转着,似乎是这里的日昝,苏微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知道的,只是当远处的雕塑尖端投下的阴影往她的方向转的时候,她知道,时间到了。 有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向她的方向跑来,男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淡,眼睛却像流淌的琥珀,在阳光下闪烁着甜蜜的金色光泽。 她下意识侧身,不让他穿过自己的身体,但与周围看不见她的人不同,小男孩并没有忽略她,而是转过头看向她所在的位置。 他看见了她。 苏微林下意识对他露出笑容。但是男孩脸上却依旧是刚刚的表情,没有好奇,没有探究,一切应该出现在这个年纪孩子上的神情全都不存在,平静地,好像只是无意中的一次视线交错。 但是他却没有移开目光。 苏微林和小男孩对视许久,久到那雕塑投下的影子即将离开她的脚背,他突然笑了,虽然只是嘴角微微上钩的一点点弧度,苏微林却知道对方是在微笑,不是之前那样平静的有些奇怪。 “z@*。”是你。 男孩看向苏微林,打开了手里的糖盒盖子,里面几乎已经空了,只有在角落静静躺着一颗剔透糖果,这颗糖果有三种颜色,在中间撒下一片白霜,如同行星身上包裹着的缎带。 “@#¥!@?”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梦里见面了,虽然听不懂,但苏微林猜,他说的大概是,“吃糖吗?” 吃!必须哒,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呀!苏微林下意识伸出手,她以为自己是碰不到糖的,但没想到的是,在碰触到糖果的瞬间,她的手居然变得不透明了一瞬,于是她把糖果捡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想明白,在男孩期盼的目光下,她已经把糖放进了嘴里,这时,前面人群里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冲着男孩叫了一声,男孩立刻转头,向他们跑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苏微林鼓起腮帮子,抿了抿嘴里的糖,有一股淡淡的酸甜。 突然,城市被阴影短暂地笼罩了一瞬,在这一瞬之间,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了下来。 短暂的寂静过后,恐怖的爆炸声打破了眼前这幅和平幸福的画面,苏微林身边的人全都开始仓皇逃窜,那些落下的东西在她眼前炸开了一束恐怖的“烟花”,无数人被火焰吞没,或者被爆炸震飞,直接在空中化为了尘埃! 苏微林心里一惊,下意识向着男孩的方向看去,此时,那对夫妇已经被震倒,压在一棵断树下,男人用身体护住女人,而女人,正伸手向小男孩的方向,这幅画面,仿佛在刹那静止。 动着的,只有那个小男孩。 他被气浪冲击,狼狈地滚下台阶,苏微林一路追过去想要把他抓住,眼看着他就在眼前,却不想台阶下面竟然已经是断开的山崖,小男孩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坠落,仰头伸手向她。 【一定要抓住他!】苏微林这么想着,便看到自己伸出的手一点点从透明变得清晰,两个手掌相碰的瞬间,她感觉到了另一只手的温度,也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在自己掌心划过的痛感,只是下一秒,她的身体就再次透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和对方的交错而过。 他消失了。 刚刚还活生生的人,就在她眼前坠入了深渊。 明明是个梦,却真的很让人难过。 苏微林还记得做这个梦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送进了医院,虽然对小时候很多事情都没有了印象,却依旧记得嘴里的甜味,掌心的血痕。 是的,在梦醒的时候,那被男孩子抓破的掌心,赫然有一个小小的伤口。 “你睡觉也太不老实了。”她记得她妈妈当时是那么说的。 原来是因为睡觉不小心伤到手了,所以才会做这么奇怪的梦啊。 她试图说服自己,可是小男孩那双眼睛却在她脑海里怎么都挥去不了。 在阳光下,琥珀一般的眼睛。 *** “叮当叮当——”电话铃声响起,苏微林猛地惊醒,连滚带爬地冲进工作室。 小心翼翼地戳着刚刚固定好的屏幕,电话里响起了熟悉的女声。 “林林啊,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没回我?” “啊,对,对不起,我,手机摔了,刚刚才修好。”听到熟悉的声音,苏微林心跳得飞快,连话都说得有些磕磕巴巴。 “你声音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我...有点不舒服。” “又不舒服了?”那头犹豫了一下,说道:“那你现在在家里吗?” “在家的。”苏微林有点忐忑,不知道对方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那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好!”发现自己声音有些兴奋过头,苏微林连忙放低了音量,虽然小尾巴已经摇成了风扇,却很好地保持住了自己高冷技术宅的形象,并没有显露出很多期待,“好的好的,那我在家里等着你。” 她非常淡定地趴在桌子上看着手机,淡定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挂断声,然后淡定地挂掉电话,下一刻,她撒腿就跑,一路冲到客厅里开始整理东西。 苏卜和它的小伙伴——以前苏微林做来练手的扫地机器人,也一起在屋子里忙得轮子直打转,等半个小时以后门被打开的时候,屋子里面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的了。 “今天怎么没去学校?” 苏微林正认真地扣着茶几上的污渍,听到女人出现的声音,立刻眼睛一亮,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就差立正稍息了。 “妈,你来啦。” 进门的是一个和苏微林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很秀气的长相,看起来也很温柔,让人完全无法想象她当年在被离婚后,曾经有过多么歇斯底里的状态。 也许是因为现在生活还不错的关系,她身上的细节打理得干干净净,连头发都盘的非常整洁,脸上还画着精致的淡妆。 此时面对苏微林期待的小眼神,她有些不自在地抿抿唇,别过视线。 毕竟很少见面,苏微林也没在意她显得有些冷淡的态度,声音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雀跃,“我去给你拿瓶水,咳咳...” 说话太急,她把自己给呛到了,正在咳嗽的时候,女人下意识回头,这才发现苏微林的脸色不太对。 “你生病了?” 苏微林一愣,难道不是因为知道她生病,所以想过来看看她吗? 不过想想这样也好,怕她妈担心,苏微林连忙挂起我没事我很坚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笑容,“没事,好像是着凉了...” 话音未落,就见女人已经脸色大变,后退了好几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好像她身上有什么可怕的病菌一样。 是,是有感冒病菌,可是... 苏微林的话戛然而止,看着女人的动作,她愣住了,因为生病而有些湿润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让女人不由有些心虚。 “你弟弟年纪还小,不能把病气过给他。” 话音落下,苏微林的心也随之往下坠落,眼里原本满满期待的亮光,尽数洇灭。 “那您过来,是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