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苏微林的问题,女人犹豫了一下,避过视线,四处张望着找起了药,“啊,没什么事,你先吃药。” 苏微林看她翻箱倒柜找药,却怎么也找不到,发现自己心情意外地平静。 她指了指茶几下,“药柜是在茶几下那个盒子里,我已经吃了。” 女人一愣,讪讪地收回手,“看我这记性。” 苏微林低头,抿嘴想露出个笑容,却没能成功,“记不住很正常。”毕竟自从她住进来以后,这里的椅子上就长了钉子,专门钉万筠女士的尊臀,让万女士从来没有能呆满过十分钟。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蜗牛缩回了壳子,不想继续开口说话,万女士却受不了这种沉默,犹豫了一下,重新找了个话题,“最近你爸有联系你吗?他又去哪里了?” 苏微林踮脚,从一边的木柜顶上拿出一个盒子,抽出最上面那张明信片递给她,“他去了奥地利,说花园很美,露天音乐会也很棒。” 女人扫了一眼,随手把明信片丢到茶几上,一副恨不得踩两脚的样子,“也不知道照顾你,天天就知道自己在外面玩。又只在你生日的寄张明信片?我都怀疑他是不是…” “妈,”苏微林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把明信片默默捡回盒子,小心翼翼地盖上了盖子,“有明信片也好。”至少他还记得她的生日。 万女士显然也听明白了这潜台词,对上女儿黑黑黝黝的眼睛,她有点不好意思,“哎,也是,你都这么大人了,不需要他照顾。” 苏微林低头玩手指,不说话。 “林林啊,”气氛尴尬,万筠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就离开,但想到自己此行来的目的,还是试探地开口,“你,怪妈妈吗?” 苏微林摇头,认真地回答道,“不怪你。” 这句话是真心的,毕竟两人的离婚和她这幅病秧子身体脱不开关系,万女士又是一个自尊心那么强的人,让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坦然接受自己被离婚的事,哪有那么容易,想要遗忘掉那些让她自尊受损的事情重新开始也很正常。 就算重新开始的第一步就是把才小学的病弱女儿丢在外公家,就算外公后来去世,也依旧对独居的女儿不闻不问。 她也都能理解。 见苏微林不像是在说气话,万女士这才松了口气,把捏了很久的信封放到了茶几上。 苏微林看到茶几上的信封,心跳突然加快,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这是什么?” “叔叔知道你一个人过很辛苦,特地让我给你拿来的生活费,慢慢花至少够你考上博士呢。” “我不需要考...算了,”苏微林没有去碰茶几上的信封,眼神一点点变得警惕起来,像是受惊的仓鼠,紧紧抱住了它的瓜子,“我已经成年了,你不需要给我生活费。” 万筠眨眼,勉强露出个温柔的笑,“说什么傻话,多大你也是妈妈的孩子。” “可我不是叔叔的孩子,你不能拿你们的共同财产来给我,”苏微林眼神更警惕了,“这是你说的。” 她记得可清楚,当时她刚考上大学,还不知道有助学贷款,拿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差点被学费吓得直接辍学,求助万女士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回答她的。 她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消息闭塞,完全不懂这些东西,要不是她打工的时候被同事科普了助学贷款,都在琢磨怎么塞胖点去卖血了。 越想越不对劲,苏微林把自己蜷成一团往沙发里塞,好像那信封上有什么可怕的病菌一样,“为什么突然要给我钱?我不要!” 自己这傻女儿,还真和她爸一样,该精明的地方不精明,该傻的时候不傻,万筠女士头疼地吐出一口气,也不嫌弃苏微林生着病了,坐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别紧张,乖林林,你听妈妈说。” 苏微林把身体用力往后掰,手掌上的温度却像是个温柔的囚笼,让她没法挣脱。 万筠:“你也知道,你弟弟马上要上初中了,我们现在小区没有好的初中,我们准备买其他地方的学区房,价格有点贵,现在的房价你也知道。” “所以...?” 万筠声音越发温和,“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把这个房子卖掉。” 苏微林瞪大眼,猛地甩开她的手,“你要把这里卖掉?!这是外公留给我们的家!” 如果说世界像是一个残酷的斗兽场,每一天都让她身心疲惫,那这个房子就是她最后的避风港,每一个角落,每一道划痕,都是她宝贵的回忆,外公手把手教她做的“玩具”堆满了房间,除了这里,又有哪里还能安置它们,又有哪是她的家? “别急,别急,”万筠连忙追上去试图拉她的手,“只是暂时的,等以后你结婚了,我帮你付首付。” “我不要首付!”苏微林刚刚喊完就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万筠侧过头,拿起那茶几上的钱试图塞到她手里,“这房子这么老了,又破又小,你住着也不安全,还不如拿着这五万块去租好一点的公寓住,听妈妈的,别犯傻,啊,等你弟弟考完大学我们就换回便宜的房子,再帮你买个新的。” 苏微林此时正咳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摇头。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万筠也有点生气了,“你做姐姐的怎么能这么自私?又不是不还给你,你弟弟现在是关键时刻,你堂堂一个211的研究生,总不会想要一个垃圾学校的弟弟吧?!” 苏微林终于咳嗽完,反手擦了擦眼泪,沙哑着嗓子说道,“见都没见过的,算什么弟弟?我是靠学区房考上的大学吗?!” 万筠一噎,虽然她已经选择性忽略自己有这个女儿,但也知道自己的女儿也只是在这小区周边的所谓野鸡学校上的课,也不知道碰了什么运气,居然考上了全国排名前十的学校,后来还一路上了研究生,在这里面,别说学区房有没有帮上用场,就连大学学费都是她自己赚的。 她心虚是心虚,不过想到家里的一大一小,还是硬着头皮劝诫道,“林林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妈妈的气,但不能拿你弟弟的前途撒气啊,这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外公偏疼你,把这房子加上了你的名字,那你也不能否认,这房子里面也有你妈妈的一份不是吗?” 苏微林彻底气炸了,“外公为什么要在这房子上加我的名字?就是怕你把我给赶出门!这对你们来说又破又小,可是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我的家!什么好的都该给你儿子,我不是人吗?!养狗还做窝呢,我连个狗窝都不配有!你们要钱,我去卖肾还你!不要打这里的主意!” 万筠张了张嘴,“不是,林林,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冲动,妈妈这是在和你商量,不是要赶你走,我也是担心你一个人住在这不安全。” “不卖!”苏微林的声音发颤,因为生病而虚软得不可思议,语气却难得的坚决,“你要钱,我给你,你要动这房子一根手指头,我就去告你遗弃罪!” 想骗我把房子卖掉,却连最基本的鱼饵,说一句“妈妈想你,来和我们一起住”都不屑于给。 钩子给得这么敷衍,再蠢的鱼都会生气! 万筠被她难得强硬的态度吓到,没敢继续劝说,“好了好了,咱不卖了,学区房还能再找,你别做傻事哈。” 三句话还是不离学区房,苏微林已经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直接伸手指向门口。 万女士叹了口气,拿回装着钱的信封,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脚刚刚踩出去,铁门就被哐当一声关上了,顺便还上了锁。 “哎,你这孩子...”她回头,刚想说两句,视线就被破旧的铁门吸引去了注意力。 关门的余震下,一片锈漆掉到了地上,被那片残破的碎片吸引,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扇门崭新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也不过是苏微林这么大的年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总会为了一些零碎的小事拍门离开,再次回来,却还是会见到两张无奈又纵容的笑脸,一桌子丰盛的菜。 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回来得越来越少,不知什么时候,门上的漆已经变得坑坑洼洼,门里面等着她放学的人也早就不在了。 熟悉的饭香从鼻尖消失,而那个被自己牵着手送进来的、懵懂的、乖巧柔软的小不点,也在被她遗忘后悄悄成长,拥有了自己的生活。 终于,她选择沉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下了楼。 *** 屋子里。 苏微林站在窗台前,从窗帘缝里面看着女人离开的背影,那个身影,陌生地让人心寒。 也许这个世界上,她最后剩下的亲人,只有苏卜了。 苏微林角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安静站着的小机器人,突然觉得困意涌上,索性坐到地上,抱着它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似乎又看到了那铺天盖地绽放的火光,建筑倾塌时漫散的烟尘,人们的哭嚎在她脑海中错乱流淌着,重构出那末日一样的场景。 也许就像梦中预示的,她谁也救不了,谁也救不了她,天地再大,注定独行。 工作台上,手机收到了一条新的消息。 【万女士:你好好上学,不要胡思乱想,房子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到你以后不想住了再说,别为了赚钱去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