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明的光阴忽然变换了。
唐尧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眼前就亮了起来,没错,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看到了只存在于自己认知中的一片天地。
黑暗茫然带来的惊惧正逐渐消退,唐尧开始以时明的视角观察起六十七年前的世界。
沧海桑田。
人间变换。
这儿,还是常春。
只是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落后的城市,不,也许应该称之为小村镇,因为它实在是太过破旧,太过简陋。
放眼望去,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没有蜗速行进的车流,没有霓虹刺目的灯牌,没有平视云端的楼。
所有属于现代世界的一切,都没有。
时明现在应该是站在一处小山丘上,唐尧倒是记得这个地方,六十年后,这里将是一片玲珑规整的欧式别墅群。
而此时,摆在他眼前的只不过是砂土丘上的野草野花,萎靡的谷莠子,深褐色马勃,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植株,草色泛黄,露出了秋天枯萎的颜色。
随风飘摇的,不止红枫乱舞,还有鸟啼声声。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唐尧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但他却发现自己竟然说出了声音,萦绕于耳畔的,是时明那孩童的柔软之声。
他竟然从时明这个八岁孩子的口中,听到了戴荃的秋风词。
落叶聚还散……
寒鸦栖复惊……
时明再次重复了一遍,唐尧听得清清楚楚。
聚来散去的飘然落叶,萧瑟于凛凛秋风之中,寒鸦声起,啼不尽相思情苦,肝肠寸断。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他在相思谁?
自古孩童不晓相思,不解相思,不辨相思。那么结果只有一个,此相思非彼相思,如果不出唐尧所料,时明应该是在想念他的母亲。
那个早早就消失在他生命中的重要的女人。
而小山丘与他的母亲又有什么关联?
唐尧已经有了个模糊的答案。
时明应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没有人,凄凉得很,寒冷得很。他缩了缩肩膀,将脸庞隐在双臂间,原地蹲了下来。
唐尧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听的耳边不断呼啸的风声。
原来就算在时明还未失明的时候,他同样是不快乐的。
他的天空同样是灰暗的。
时明的手下垂,不自觉地抚过了衰败的泥土,可能会有某些细微的生物正从他的指间匆匆路过。
单细胞生物是顽强且快活的,思考太累,一个细胞支撑不了灵魂的重量,哪怕只有区区二十一克。
唐尧想,时明现在的心里可能会更倾向于退化而不是进化,人一旦遭逢的苦难多了,就会想逃离文明的世界,回归荒古。
可惜,就连泰山都无法避免情感渐丰的命运。更何况是他呢?
“我的眼睛又痛了,妈妈,你知道吗?”
时明在喃喃自语,唐尧略带怜悯的听着,他没法与时明交流,只能被动地接受一个个既成事实。
“他们说,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如果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怎么来看你?”
唐尧没有丝毫意外,这里,果然是时明母亲的长眠之处。
但同时他的头皮也不禁有些发麻起来。
那些六十七年后所谓的富豪们,真的不知道自己正睡在别人的坟墓上吗?
唐尧没有看见墓碑,甚至就连一扇木牌都没有看见。难道,时明的父亲没有为自己的妻子立一块凭吊碑吗?
不远处炊烟袅袅,天色也逐渐暗淡,一切即将再次回归黑暗的怀抱。几缕彤云晚霞飞过,鸦声聒噪起来。
夜晚,从来就不真正属于进化了大脑,却退化了本能的人类。
时明还是没有动弹。
唐尧却深刻地感受到了秋夜风的寒冷,与时明此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身体,似乎快要僵了。
良久,时明终于站起身来,撞入唐尧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没有霓虹灯光的夜晚,星星格外的亮,大地格外的厚重,空气格外的萧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