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苏锦麟起床特别早,他也没唤府邸佣人丫鬟,用冷水胡乱洗了把脸,然后换了一身锦绣白衣,白衣外边罩了一层薄纱,束发绾正,戴上木簪子后就疾步如飞的小跑出镇剑居,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直笑容满面。
春风得意正少年。
玉砚山山清水秀,层峦叠峰,其半山腰稍稍靠北上有一道雪白挂瀑,飞流直下三千尺,气势恢宏。
观瀑湖依瀑而建,湖水就是瀑布迸溅汇聚而成。
观瀑台坐落湖中,占湖三分之一大小,亭台楼榭应有尽有,台正中央矗立着一座九层阁楼,阁楼通体古铜色漆面,四面皆有窗,且设有门,四周还都设有挑出的平座,供人环阁漫步、观景游赏。
阁名,观瀑阁。
苏锦麟左手拎着一壶蜜柚浆,右手提着一盒桂花糕,从镇剑居东绕西拐,一路小跑来到了观瀑台,许是昨晚没歇息好,有些气急,他倚撑栏杆,附身小停。
抬眼望去,就是白雾缭绕,飞瀑挂湖,壮观至极。
不过他从小看到大,已经见怪不怪,他缓了缓,走到台中的观瀑阁敞门前,大声道;“宋夫子,我来看你了!”
阁楼九层的一扇朱色窗应声大开,一道浑厚且略带沙哑的嗓音接踵而至,“上来吧。”
半个身子斜撑在窗外的老人,古稀之年,白发飘摇及腰,双眸清澈灵明,身材略显消瘦但也不至于骨瘦嶙峋,实乃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只不过他眼下望着少年笑容宠溺的模样,倒也有了些人间烟火味。
“宋夫子,哝哝哝,我今儿早早的去后厨那里讨了一壶你最爱匀茶的蜜柚浆,还去城东的雪阳楼给你买了盒刚出炉的香喷喷的桂花糕!”苏锦麟耀武扬威地举起陶壶和包着桂花糕的纸盒。
老人笑而不语。
苏锦麟推开阁门,健步如飞登上九层楼宇。
楼内,宋夫子仍是如往常一般,盘膝坐在明黄色小蒲团上,他身前的小案上摆着一副黑白两子势均力敌的棋盘,他单手拿着棋谱,细细观念,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来,慢慢的落子复盘。
宋夫子在和自己下棋,已经甲子之久。
苏锦麟放下吃食,蹲坐在宋夫子对面,他咳嗽一声,阴阳怪气的问道;“咳,宋爷爷,你说我算不算是,人善被人欺啊?”
下棋老人哑然失笑,放下了棋谱,开门见山的说道;“麟儿,想必卢前辈和小齐已经兜兜转转的和你说了许多山上事。你在春秋大梦中,接下了卢前辈的本命剑气,跻身第一境辟谷境,底子不错,可远远不够稳固,而且,什么是境界,每层境界有何玄妙,你一概不知。”
苏锦麟如小鸡啄米般重重点头,“齐先生和卢老头儿都是简简单单的一语带过,没有交代什么。”
说话间,苏锦麟神色颓然,唉声叹气道;“其实,我就是莫名其妙的做了一场梦,梦醒来,整个天都变了,不瞒你说,我现在看谁都像是山上人……什么辟谷境,我完全不懂。”
老人嗤笑一声,笑道;“理所应当。要是人人皆知山上事,那孔圣制订的雷池规矩不就是纸老虎了嘛。”
苏锦麟随手拨弄着一颗棋子,望着宋夫子愣愣出神。
宋夫子本名宋玺,照齐仲春的话来说,“玺”这个字非常沉,好比俗世王朝的定胜物,国玺。
一般人压不下这个字的气数,而宋夫子显然不在“一般”之列。
宋玺古稀之年,满头霜雪,独独爱吃甜食糕点,不沾半分酒水,自苏锦麟懂事以来,宋玺就独守号称藏了半座天下精华书册的阁楼,饱览诗书古经。
在苏锦麟的观感中,老酒鬼和宋玺恰好是两个极端。
前者放荡不羁,随心而欲,是个爱喝酒,爱说荤话,可以和小辈打成一片的老不正经。
后者是夫子文士,作息规律,一板一眼,从来不苟言笑,也不道貌岸然,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
他在想,齐先生既然说老酒鬼高得不能再高,而且老酒鬼也在大梦中坦白了自己是剑修一脉,那宋玺呢,是不是也如老酒鬼一般高,修的是什么脉路。
苏锦麟很犯愁,难道成天捧着书经下棋的宋夫子也会打架?
他光想象,就觉得不可思议。
宋玺忽然问道;“你知道卢前辈和小齐为什么不和你细说境界之分?”
苏锦麟脱口而出,“齐先生说什么有一场蝶梦庄周,来去匆匆,没时间和我说”他点了点胸膛处,“不过齐先生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仙姐姐给了我,我要是问的话,神仙姐姐应该会和我说。”
“至于卢老头儿嘛,一个字,懒!”
宋玺笑道;“不错,小齐借了那件镇在鱼龙洲某处小洞天的定胜物,没空和你说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儿。何况他让颜先生待在你身边,已经是天大的锦上添花。”
“卢前辈呢,不是懒得说,他是觉得十三境以下……说个屁。”
“……”
苏锦麟扯了扯嘴角,问道,“宋爷爷,我听齐先生说天下修士有十五境。其中还有下五境,中五境和上五境的境界划分,那么玄乎?”
宋玺点了点头,稍作思量,娓娓道来,“确实如此,你现在就是下五境中的第一境根基境,也就是辟谷境。来,说说你入辟谷境的感受,是不是觉着自己的身子和以前有所不同,却又难以言表?”
苏锦麟点了点头,陷入沉思,一番查漏补缺后,开口道;“大抵就是感觉呼吸尤为顺畅,气血流转水到渠成,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身子骨轻了几两,不会轻易觉得酸乏……”
苏锦麟冥思苦想,最后盖棺定论道;“嗯,就好像是原本弯腰之人,忽然间挺直了腰板,还惬意的伸了个懒腰,无比舒畅,顶天立地!”
宋玺轻轻笑着,说道;“比喻的很粗鄙,但是道理差不离。”
“辟谷之法,道教所创,起先只是凡夫俗子用来养生,延年益寿的偏门法子,后被道君敕封为修士第一境。《庄子·逍遥游》记载,‘有神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里所说的‘神人’其实就是某位被凡人亲眼所见的炁修宗师。”
“通俗易懂的说,辟谷境就是脱胎换骨,从内而外洗涤筋骨,把你原先肉体凡胎时,积攒下的俗世里的尘秽浊气一并剔除。你可以理解为,去其糟糠,留之精华。”
“一般修士,跻身此境多以空腹少食为引,资质愚昧的长则十年八年终其一生,天赋异禀的短则十天半月,缓慢而细致的祛除肉身里的污秽,尽可能的造就一副琥珀琉璃之躯,为今后的修行之路做好铺垫。”
“修行的成就高低就如同建造一座雄楼,根基的夯实大小,深浅厚薄,都是关键因素。而这个根基,就是肉身……”
说到此处,宋玺抬眼看了看苏锦麟,和蔼问道;“我这样解释,会不会太绕?”
苏锦麟倒是不客气,“都把我绕迷糊了。”
宋玺轻轻的用书封上写着《弈旨》的棋谱拍打手心,然后继续解释道;“说白了,你就把肉体凡胎比作一抔黏土,肉身里的污秽和瑕疵就像是黏土中的碎石杂质,若是不经淘泥,直接拉坯烧窑,就算瓷器成型,品相也不会太好。”
“而辟谷境就是烧瓷中的第一道工序,淘泥,淘除黏土中的杂质,淘成可用的瓷泥。我先前说了,一般的修士都是靠长久以往的空腹少食,尽量不吃五谷杂粮,以做到‘淘泥’,也许在某个不经意间就能水到渠成的破境,入了辟谷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