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秦氏没做成媒,但却是真心实意为霍成双好的。 霍成双感激赵秦氏的好意,赵秦氏则怜惜霍成双的遭遇。两人之间的来往倒是越来越频繁。 霍成双想起上回赵家人很喜欢她做的卤肉,丝毫不小气地直接将卤肉方子、并一些实用的烹饪方子都给了赵秦氏。 赵秦氏想到成家是开医馆的,并不用靠厨上的手艺吃饭,方子给了她她也不会卖出去,便欣然收了下来,之后待霍成双更是亲厚了几分。 霍成双现在的衣裳都是买来的成衣,加之她的身体现在又瘦弱得很,大部分衣裳并不合身,偏偏她的女红又糟糕得一塌糊涂,叫她自己改,还不如重新投胎从头学过来得快。赵秦氏了解了这事后,义不容辞地将这事接了过来。 赵秦氏针线手艺是真好,霍成双换上经她修改的衣裳后,只觉得自己总算又身材窈窕起来。——虽然,这些衣裳的颜色在她看来依旧是土里土气的,远不如大兴宫里的尚衣局给她量身做的,但总算稍微能看得过眼了。 一来二去,霍成双、赵秦氏的关系突飞猛进。这两人明明年纪上差了十几岁,还一个已婚一个未及笄,偏偏性情却十分相投。 赵家人淳朴和善,霍成双很喜欢与他们相处,回春堂不忙的时候她便常往赵家去。 赵虎有官职在身,平时很忙,她只有在他休沐的日子才碰得到他,倒是与赵佑佑和赵祈两个孩子相处得多了,感情也处出来了。 赵佑佑只比她小一岁,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自小在大兴宫长大的关系,看多了宫廷与朝堂的尔虞我诈,心智比一般人成熟些,她总觉得赵佑佑其实比她小很多,她也乐意将她当成小妹妹对待。 赵秦氏虽然女红出色,但厨艺却一般,赵佑佑能学到的自然也不多。看霍成双的手艺好,小姑娘尝过两次她的手艺后,便红着脸来问她能不能教她。 霍成双自然是乐意的。 作为报答,赵佑佑原本还打算教霍成双女红。但霍成双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自然是拒绝的。 小姑娘看起来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再坚持。 而今年只有八岁的小祈郎,霍成双与他相处得更没心没肺一些。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说好听的叫活泼好动,难听的便是人憎狗厌。小祈郎性子急躁,又常常想一出是一出,喜欢玩耍远远大于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但他八岁了,去年开始便上了学堂。只是今年年初城破的时候,学堂里的老先生受了惊吓又受伤,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如今学堂里合适的先生还没找到,便暂时停了课。 因而,小祈郎最近便一直闲在家里。不用去上学这倒正合他的意,几乎每日都撒了欢地往外跑,还经常不见踪影,气得赵秦氏恨不得逮住他打一顿屁屁。 霍成双作为一个被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夫妇过分宠爱的公主,小时候这种只想玩耍不想上学堂的心情简直太有体会了。她死命地回想了一下后来皇伯父是如何掰正她的,总算从久远的记忆里想起了一些。 似乎……皇伯父最先是一点一点地培养她读书的兴趣,每日给她讲一个她喜欢的故事,然后再从故事本身延伸出去,给她讲道理,教她明理。 死马当活马医吧。 霍成双依样画葫芦地开始了给小祈郎讲故事的日常。 小时候从皇伯父那儿听来的故事,她其实记得的已经不多了,有些还只剩下一个梗概。不过没关系,她可以现编嘛,左右小祈郎年纪小,挺好骗,呸,是以他的学识还不能挑出明显的错误来。 皇伯父给她讲过的故事都生动有趣得紧,加上还有她的美食诱惑,小祈郎果真来了兴趣。从每日盼着她来,已进化到自己跑来回春堂拉着她去赵家。 一大一小很快便宛若亲姐弟一般。 霍成双回头一看,除了实在见得不多的赵虎,赵家剩下三口都已被她拿下了。反倒最早说要跟赵家打好关系的老神医,因为要坐镇回春堂,跟赵家人相处的时间反而不多,在赵家人眼中倒成了“双双的爹”这么个符号。 只是随之而来有个问题——霍成双之前一直在叫赵秦氏“嫂子”,赵佑佑和祈郎两个却只比她小了几岁而已,两人不怎么愿意叫她“姨”,干脆还在叫她“成姐姐”。 双方各叫各的,称呼及其混乱,感情却十分亲近。 * 霍成双的身体在老神医按部就班的调理下,渐渐恢复着。 到四月中旬的时候,她已经不会走一刻钟路就累得喘气了。在饮食上,老神医也对她稍微解了下禁,只除了辛辣的食物她还不能吃。 为了犒劳自己淡了好些日子的胃,霍成双决定往城外的山坡上去挖些野菜,回来就包野菜猪肉饺子吃。 正好,她的体力也能支持她往返一趟了。 小祈郎知道后,闹着跟她一起去。 霍成双劝不动他,只好带着他去问赵秦氏。 赵秦氏倒是一点儿都没反对,还笑着道:“之前祈郎常和佑佑一块儿去挖野菜,他知道哪儿的野菜好吃,叫他带路正好。多挖一些,一会儿我就去买块肉,擀好了面皮等着你们的野菜。顺便再把成大夫请过来,回城了你们就直接来我家,今日咱们两家人今天一起吃饺子。” 霍成双也没反对,拉着祈郎便一起往南城门走。 一路上,两人也没闲着,祈郎缠着她讲昨日还没讲完的故事。 晋江城周边的地理是北边和西南方向皆是崇山峻岭,其他地方皆是平原地貌,只零星分散着一些小山包,山包上也只有些稀稀拉拉的树木而已。 这回,祈郎带着霍成双去的便是靠近西南方向的小山头附近上。 北方春天来得晚,即便已经四月中了,但这山头上的野菜却正是嫩绿的时候,挂着露珠那鲜绿的颜色更引得人垂涎。 二人很快就找到一块地方挺大的野菜地。祈郎经验十足地捡了两根枯树枝,递给霍成双一根道:“成姐姐,野外蛇虫鼠蚁多,不好直接挖野菜的,先拿树枝赶一赶。” 霍成双从前做菜的食材都是由专人准备好的,即便是皇伯父和皇伯母亲自耕种的那些庄子上,也一向有宫人除草除虫。所以她还真不知道在野外挖野菜还有这份讲究。 她接过枯树枝,伸手摸了摸祈郎的脑袋道谢,“祈郎真厉害。” 被夸奖了的祈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傻笑了几声。 傻笑完了,两人开始弯腰挖野菜。 二人动作都不慢,祈郎又是个找野菜的好手,没一会儿两人的篮子就都半满了。霍成双掂量着,再挖一些就可以回去了。 就在此时,从晋江城方向,传来一声深沉的号角声。 霍成双蹙眉,疑惑地转身问祈郎:“那是什么声音?” 却见,原本嘻嘻哈哈的祈郎已然白了脸。 “是北翟人……北翟骑兵在攻城……” 霍成双心中一个咯噔,猛地想起来回春堂之前的那个葛掌柜。他和他的老伴儿,便是在北翟人的铁骑下,失去了儿子、儿媳和唯一的孙子,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希望…… “那、那我们……现在回城还来得及吗?”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就在此时,连绵不断的号角声中,一阵阵有序的战鼓擂声随之而来。 祈郎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呜……来不及了!那个鼓声是城门关闭的意思……城门一关,北翟人退军之前是不会再开的……呜呜……成姐姐,我们回不去了!” * 晋江城,柯府。 这一日正值柯家老太爷的六十八岁寿宴。 柯都尉十分欣赏郑叡,寿宴开席之前特特将他招到了自己身边说话,还邀请他坐在主桌上。 郑叡眼神一闪,主桌上坐的可都是柯家人,除了柯姓子孙,便只有柯家的女婿才有资格。 可柯家的女婿位置,他却并不想要。 想罢,他抬手一揖,微笑道:“柯都尉抬爱,下官本不应推辞。只是主桌都是柯家亲眷,下官只是个外人,自然不好一起坐过去,也免得其他同僚以为下官轻狂。” 柯都尉爽朗一笑,拉着他的手说道:“做什么如此客气,说不定你这外人,哪一日便会成了咱柯家的自己人呢。” 这话与其说是暗示,还不如说是明示了。 且柯都尉并未压低声音,周围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不少人都暗暗地将视线转过来,在郑叡与正坐在柯老太爷身边逗趣的美貌少女之间来回打量。 柯家嫡出的九姑娘中意郑叡一事,在晋江城并不是多秘密的事情。 柯老太爷身边的美貌少女正是柯九姑娘,也是柯都尉的嫡幼女,闺名柯玉珠,平日最得柯都尉的喜爱。 她离得并不远,此时自然也听见了父亲的话,不由眼神一亮,朝郑叡的方向望过来。 郑叡微微拢了拢眉头,很快便敛了神色道:“柯家是百年士族,下官却是个泥腿子出身……” 柯玉珠的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柯老太爷的脸上已现恼怒。倒是柯都尉并没什么变化,正认真听着郑叡说话。 就在此时,号角声响起。 一个传令兵飞奔入了柯府,赴至柯都尉面前。 “报!北翟骑兵出现在城北五里处,约莫两千人,暂无分兵迹象。” 柯都尉心下微恼。这北翟人来的真不是时候,他本还想趁着老爷子的寿宴,大庭广众之下便将这个乘龙快婿订下呢。 虽然郑叡看上去对做自己的女婿一事并不热衷,但他要是这种一接到一点暗示便攀附上来的性子,自己又如何会欣赏他? 左右郑叡不会不知道,他的女儿已是他能娶到的最好的妻子人选,而他还是郑叡的顶头上司,手中握着他的前程。只要郑叡多深思熟虑一番,便知道这桩婚事最有利的还是他,他不怕郑叡不答应。 想罢,柯都尉拍了拍他的肩,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如今还是随我退敌为先。” 郑叡抱拳,肃声道:“下官领命。” 柯都尉点上在场的折冲府官员,一行人飞快离了柯府,各自换了盔甲便赶往城墙上御敌。 这回北翟人来得真不算少,甚至比前次城破之时还多一番。而晋江城这边,城破那日死伤了不少人,如今能守城的府兵只在一千余人。 但前次之事尚在眼前,柯都尉上任之后没有放松过军务,又赏罚分明,将原本松散的城防卫抓得紧紧的。加之晋江城的城墙还算牢固,底下还有护城河,易守难攻。 因而这次北翟骑兵在北城门的进攻很快便被打退了。 北翟兵不死心,又绕过北城门前往另三个城门试图寻求时机,柯都尉立刻调兵遣将,又传令给其他三城门必须死守。 郑叡被遣往西城门驻守,打退了这里的北翟人之后又带兵前往差一点撑不住的南城门襄助。 两个时辰后,久攻不下的北翟人才在死伤过半之后渐渐放弃,在军号号令之下退散而去。 柯都尉没有下令去追,只是脸色凝重地看着北翟骑兵远去的身影。 郑叡明白他不派兵去追的理由。 前次城破,晋江城折冲府可谓损失惨重,就连他和赵大哥手下都死了近一成的人,伤者更多。 如今看着折冲府中的府兵只比之前少了一百余人,其实这很多都是那之后新招募的新兵,操练得不够纯熟不说,还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在城墙里抵御外敌都只能算尚可,就更别提与生性血性凶残的北翟人面对面厮杀了。 郑叡偏首移向东北方向,遥望着驻扎着晋州军的玿门关,眉头皱得死紧。 玿门关与晋江城本该是守望相助、互为犄角的,但由于晋州吏治混乱,两方又罅隙多年。如今,玿门关与晋江城的关系却十分微妙。 可以说,两方各自为政,不到北翟大军压境的紧急关头,两方很少有众志成城、携手抗敌的时候——而这,已经可以追溯到十年前的忻山一战了。 也就是在这一战中,他失去了他的父亲。几个月后,他又失去了他的母亲,从此成了一个寂寥无依的孤儿。 收回视线,郑叡又陷入了沉思。 最近一年来,北翟人对晋江城的动作越来越大了,从最开始的小股流兵骚扰,到有组织地进攻破城。原本晋江城占着守城之利,只要北翟骑兵不超过五千,那么他自信晋江城都守得住。 只是前任段都尉太过无能,又不听劝进,使得那次城破后,北翟人从此尝到了在晋江城这个贸易往来之地烧杀掳掠的快感。不单如此,晋江城也损兵折将,还严重打击到了守城府兵的士气。 这一次,北翟骑兵来了两千,比上次多一倍。那么下一次呢,会不会越来越多? 郑叡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深。 他轻轻甩了甩脑袋,告诫自己别想太多。 到了那份上,想必玿门关那边不会再坐视不理,必会派兵增援才是。否则,晋江城不好了,难不成近在眼前的晋州军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郑叡缓了缓气,转身下了城楼。 快到底时,不远处飞奔来两个熟悉的身影,是赵虎和赵秦氏。 赵虎心急如焚,已经急得鼻子眼睛都是红的,赵秦氏便干脆已经是哭得眼睛都肿了。 “郑兄弟,祈郎……祈郎他出城了……”赵虎哑声道。 郑叡脸色大变,城门早在发现北翟兵时便关了,不许进不许出,那么说明祈郎早在北翟人兵临城下之前便已经出了城。 今日四个城门都受到过攻击,可见没有哪个城门外是安全的! “怎么回事?!” 赵秦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是我不好……成姑娘要去城外挖野菜,我就叫祈郎给她带路……我还叫他们多挖一些,不然……说不定他们不会赶不回来……” 郑叡急忙问道:“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赵秦氏哽咽道:“我、我没问……我不知道……” 郑叡又问:“那么以前大嫂带着祈郎,都是去哪里挖野菜?” 赵秦氏努力回想,“是……东城门外的凤尾坡,还有南城门外小吉山那一带。” 郑叡很快便道:“祈郎和那位成姑娘只要不笨,就不会在听到紧闭城门的战鼓声之后再试图回城。攻城的时候,只要他们藏好了自己,不叫北翟兵发现踪迹,那他们就不会有事。现在北翟兵刚退去不久……”他抬起头,沉声道,“怕就怕,刚好有北翟兵往他们藏身的那个方向退了。” 赵秦氏的脸色猛地青白起来。 郑叡又道:“大哥,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两路,你去东城门,我去南城门,咱们一路找过去。大嫂就留在城里,若他们自己回来了就看好了人。” 赵秦氏现在六神无主,郑叡说什么她都点头。 郑叡和赵虎则各自带了几个心腹,飞马出了城。 * 霍成双和祈郎确实都不是笨人。 早在霍成双从祈郎那里得知那阵战鼓声代表的是什么意思之后,便明白他们现在再回城已经无济于事。 她转身问祈郎道:“这附近有没有可以躲人的山洞?” 祈郎哭着直摇头。 霍成双命自己冷静下来,深深呼吸了几个回合。这才转身观察身边的地势地貌。 此处只是小山头,树木着实不多,人站在其中,一眼望过来便看得清清楚楚。只有一些零零星星的荆棘丛,勉强可以藏人。 祈郎还在哭,一边直追问:“成姐姐,我们是不是会被北翟人捉去吃了?” 霍成双连连安慰,却并不大有效。 霍成双心知不能再耽搁下去,深吸了口气,恶狠狠地朝祈郎吼道:“闭嘴!不许哭了!” 小小年纪的祈郎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一吓,猛地止住了哭声。 当初祈郎差点儿被噎死,是霍成双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霍成双在他面前又向来温柔可亲,所以在祈郎心里,“成姐姐”跟他亲姐都差不多了。 现在来了这么一下,祈郎只觉得她身上的气势十足。 后来,祈郎跟着父亲进京,见过了恢复身份的霍成双,才恍然大悟起来。——莫非,这就是公主殿下的威仪? 眼下,霍成双还在瞪着眼睛恐吓他,“你再哭,不用北翟来捉。你自己就可以把自己哭死!即便哭不死,眼睛也哭瞎了。等赵嫂子和佑佑看到了,一定跟着哭,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自然也得跟着哭。到时候,我们几个一起哭瞎双眼算了!” 祈郎果真被吓住了,一边打嗝一边擦眼泪,保证自己不哭了。 霍成双拉着他走到看起来最大的一堆荆棘丛背后,叫他蹲下不许动。那背后还有一株半枯的胡杨树,中间的空间躲进两个人绰绰有余。 她自己则走到前面去观察一下,果然这堆不够浓密,还是挡不住人。 周围荆棘丛不少,霍成双嘱咐过祈郎别动,便开始从别的地方拖荆条过来,一趟四五条地堆在祈郎藏身的那里。 荆条不好拖,稍不注意便会刺伤人。但眼下霍成双已不能在乎那么多了,保命要紧。 三趟之后,祈郎默默地从荆棘丛里钻出来,帮着她干起活来。 霍成双看他已经冷静下来,没有阻止,只是轻声提醒道:“别老是从同一处拖,堆的时候也仔细些,别叫人看出来那里是人为堆出来的。” 祈郎狠狠点头。 两人默默动作整齐一致,那荆棘丛很快便浓密起来。 霍成双再叫祈郎躲进去看看,发现只要人不动的话,已经很难发现有人躲在那儿了。 她赶紧也跟着钻了进去,然后从身后那株胡杨树上掰了两根树枝下来,她和祈郎一人一根权作武器了。 这还不够。 祈郎贪玩,常常弄脏衣服,所以赵秦氏常给他做的衣服都是耐脏的,眼下身上这件便是深灰的棉衣,躲在荆棘丛里丝毫不显眼。 可霍成双却爱漂亮,她今日穿的是粉色棉衣,外头罩的是那件兔毛比甲,裙子倒还好些,是灰青色的。 霍成双想起棉衣的里层是灰色的,毫不犹豫将它反过来穿着。可雪白的兔毛比甲却完全没办法…… 她一咬牙,闭着眼睛将比甲在脚下的泥土里搓了好几圈,直到整件比甲变得灰扑扑的了,才重新穿在身上。 还有她的白色面纱也不能再戴了,她直接将它取下来塞进了怀里。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走得格外艰难。 透过荆棘丛的点点间隙,霍成双可以看到小山头附近的景象。只是晋江城方向的视线被前头一个小土坡挡住了,她只能看到空中扬起的尘土,弥漫连成一片。 想来,北翟人这次出动的骑兵不少,也许全是骑兵也说不定。 远处南城门的喊杀声和战鼓声不断传过来,听在霍成双和祈郎耳朵里,叫他们倍感煎熬。 蹲着的脚越来越麻,霍成双干脆和祈郎一起坐在了地上。但两人始终绷紧了神经,胡杨树枝始终被紧紧握在手里,不敢有一丝懈怠。 日头开始西斜,终于,南城门外的喊杀声小了起来,直至完全听不见了。 又过了一会儿,祈郎忐忑地问霍成双道:“成姐姐,我们可以回城了吗?” 霍成双摇头,轻声道:“再等等。等北翟人走远了,我们再出去。” 祈郎闻言,懂事地点点头。 二人继续静静地坐在泥地上。 突然,霍成双和祈郎的脸色同时一变,立刻面面相觑。对方同样惊|变的神色,叫他们明白自己没有听错——有一阵骑马声从远处过来了,听着方向,却是朝他们这里来的。 不知是敌是友,霍成双伸手捂住自己嘴巴的同时,还一同捂住了祈郎的,生怕他害怕得喊出声来。 祈郎经过了前头一遭,此时却冷静多了,不用霍成双提醒便已闭紧了嘴巴,还示意她可以放手了。 霍成双微微松手,小心翼翼地透过荆棘丛朝外看。 她没看见马,却先听见了人落地的声音,“噗通”一声听在她耳中,不由心中发紧。 随着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传来,一个身材粗壮、身着异族服饰的男人出现在她视野中。 他胸前还挂着一块硕大的铜铁,肩上披着狼皮,脚下也是狼皮靴子,更显眼的是他腰间,还挂着一个狼头。那狼头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保存的,竟看起来栩栩如生,宛如活的一样。 显然,这并不是霍成双期待的大周士兵,而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北翟兵。 霍成双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她脸色难看地朝祈郎摇摇头,祈郎见状,不由更加捂紧了自己的嘴巴。 霍成双祈祷这北翟兵千万不要发现他们,几乎屏住了呼吸。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一阵水流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尿骚味。 即便那北翟兵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霍成双还是恶心得几欲作呕。 她捏紧了自己的鼻子,叫自己千万忍耐,不可前功尽弃。 转头看看祈郎,他也显然不好受,一张包子脸已经皱在了一起。见霍成双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他连忙跟着照做。 突然,一声轻咦声响起。 霍成双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朝外看去,却见到那个北翟兵正提着两只篮子,满脸横肉的脸上已换上嗜血的兴奋神色,然后扔了篮子刷地拔了刀,往周边四处寻觅起来。 霍成双手脚冰凉,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做了这么多,竟然忘记将盛着野菜的篮子收好。 下一刻,她紧紧捏成拳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只颤抖的小手。 她转头,看见祈郎苍白着脸,依赖地望向她。 霍成双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她不能交代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祈郎还是个孩子,只有她已经长大了,她必须保护他。而且,她还没回襄京城,还没见到皇伯父,害她沦落至此的人还逍遥法外,她怎么可以死?! 霍成双示意祈郎乖乖待着别动,自己握紧了那根与北翟兵的刀对比起来显得很可笑的树枝,静静地屏息等待着。 那北翟兵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动静,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自信自己一个人完全可以对付两个挖野菜的平民。 脚步声一下一下地传入霍成双的耳中。 她脑海中却在飞快运转,皇伯父教她的自保技巧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与男人对战,女人在体力、体形上天生就吃亏,只能在灵活度和技巧上弥补。 但她从前身边从未离过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单独对战一个男人的时候,还是以体格强悍著称的北翟人,所以她学得并不精,只记得皇伯父跟她说过,对战时下盘一定要稳,出手要又快又准,预判对手的下一步行动的话对手的肩膀是个好选择。对所有人而言,眼睛、鼻子、腹部这类柔软的地方一向是弱点,当然,男人的话还要再加一个下|身。 须臾之间,那北翟人已经来到他们藏身的荆棘丛旁边,只要再向前一步便可以发现他们。 霍成双咬牙,半跪在地上飞快挥出树枝,狠狠砸在北翟兵的足三里穴(见注1)上。 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叫声,那北翟兵轰然倒下。 霍成双则飞快喊道:“祈郎快跑!” 来不及看祈郎的动作,她一站起来便冲出去连续挥出第二击和第三击。前者打在北翟兵拿刀的手上,如她所愿那刀脱手而去;后者目标则是那北翟兵的眼睛,只可惜北翟兵在最后关头稍稍避了避,她只砸中了他的额头。 更要命的是,胡杨树枝本就不是什么趁手的武器,这还是一根从半枯的树上弄下来的!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霍成双手中的树枝应声而断。 霍成双呆住了,她再怎么也没想到这树枝如此不堪重用,只打了三下就断了! 幸好,她的反应也不慢。 不能叫这北翟兵回过神来! 她将手中仅剩的一半树枝往北翟兵脸上掷去,趁着他抱头躲避的功夫,抬脚狠狠踹向他的腹部。她其实更想踹他下|身的,可惜他腰间那狼头竟挡住了! 而即使踹着他的腹部,霍成双也只觉得自己的腿要断了。这北翟人怎么如此皮糙肉厚? 她的体力不足,这样下去她只怕很快就没招了! 霍成双越来越心急,踹人的动作也凌乱起来。 也不知祈郎跑远了没有……她不由回头去看,发现原来的位置上已经没有祈郎的身影了。 霍成双不由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自己的脚给人抓住了…… “啊——” 一阵天翻地转之后,霍成双已被回过神来的北翟兵掀翻在地。 尽管她已经有意识地尽量让自己的背部先着地,但还是被落地的冲势震得全身都痛,仿佛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还没给她反应的时间,那北翟兵已气势汹汹地上前来,一脚踹在了她身上,疼得她恨不得就此晕过去。 北翟兵又踢了她一脚,自己却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三四步,弯腰捂着先前被她打中的小腿呻|吟。 鲜血从北翟兵的额上蜿蜒而下,划过眼睛,叫他恼怒地抬手抹了,不小心擦过伤口,又是一阵痛呼。 ——这也是她先前砸中的地方,竟然还将人打了满头血。 “呵呵……”霍成双低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察觉到口中腥甜,“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皇伯父要是知道了她能做到这样,也该感到高兴的…… 听见她的笑声,北翟兵的满脸横肉更显狰狞,嘴里骂骂咧咧地喷出来好些话。 应该都是北翟话,反正她是完全听不懂。 他咆哮一声,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眼看就要冲上来结束霍成双的小命。 就见他身体猛地一顿,随后肚子上冒出一截红刀子,血流如注。 他错愕地低头看着贯穿了自己身体的刀尖,神色间满是不敢置信。 北翟兵倒地后,方才露出他身后的祈郎来。此刻他脸上的惊慌已不剩多少,转而取代的是深沉的坚定和恨意。 “成姐姐!”他跑过来,突然怔怔地看了她的额头一眼,等回过神来,才使出吃奶的力气扶起她,“你吐血了?怎么样了?” 霍成双咳嗽了一声,忍住喉间上涌的血腥气,说道:“没事。你哪儿来的刀?” 祈郎一指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的北翟兵,说道:“他的。刚才你打掉了他的刀,我就跑去捡起来了。” 霍成双低声夸道:“祈郎真聪明。”她试着提了提力气,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但是,“这里不宜久待,我们先离开……” 还是晚了! 一阵嘈杂纷乱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骑兵出现在他们面前,人数约莫有三十多个,个个都是跟先前那个北翟兵一样的打扮,正惊疑不定地看着坐在地上的霍成双和祈郎,以及肚子上还在冉冉出血的北翟兵。 完了…… 她方才就应该想到的,在大周境内怎么会只有一个北翟兵单独行动?想必被祈郎杀了的这个是跟眼前这些是一起的,只是刚才那个突然想小解,这才离了队伍。而刚才这边的动静这么大,这些骑兵会寻来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一个北翟兵,她和祈郎都是靠着好运气才弄死他的,眼下来了这么多。看来老天爷真要她死在这里了。 “祈郎,你怕不怕?” 祈郎脸色发白,却狠狠擦去了将要流出眼眶的泪水,大声说道:“我爹曾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汗。我不怕!” 他转头,握住霍成双手,说道:“成姐姐,你不是男子汉,你可以怕一怕的。” 霍成双跟着握紧,笑着道:“你都不怕了,我怕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在北翟骑兵杀气腾腾的奔袭而来中,霍成双将犹自强撑的祈郎搂进怀里,朝着襄京城方向遥遥眺望,随后微笑着闭上了双眼。 皇伯父,来生双双再做您的小棉袄…… 奔腾的马蹄声轰鸣阵阵,回响在霍成双耳边。 就在她以为她的一生还没开始便要结束时,战马嘶鸣声在耳边炸开,伴随而来的还有北翟骑兵惊慌失措的怒骂声。 霍成双还是一句都听不懂,但她听得出其中的气急败坏和张皇失魄。 她错愕地睁开双眼,只见在她和祈郎与北翟骑兵之间,横亘着一匹扬鬃飞蹄的高头骏马,浑身雪白,昂首长嘶。马背上,背对着她的是一个身穿银甲的男人,手持一柄九曲枪,背脊挺立如青松,威风凛凛。 一个北翟兵骑马蹿上前来,只见雪白骏马前蹄高高抬起,猛地将前方的战马踢翻。那马上的北翟兵哀嚎一声,随之滚落在地,泛着银光的九曲枪紧随其后,刺中其胸口,须臾之间北翟兵已毙命当场。 身侧又有一柄大刀飞来,男人矮身躲过,抽出九曲枪便是回身一扎,正中方才偷袭北翟兵的心脏。 霍成双定睛一看,地上已横躺了五个北翟兵的尸体。 余下的北翟兵看起来不敢再轻举妄动,其中一个气急败坏地指向她和祈郎的方向,朝着其他人说着什么。 霍成双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要拿他们当人质。 然而,那人话还没说完,九曲枪便已呼啸而至,蛇形枪头一头扎进说话那人的咽喉,将他整个人带飞离了马背,直直钉入身后的树干。 霍成双吓了一大跳,脸色忽红忽白,一时间激动得无以复加。这人的力气该有多大?才能徒手掷枪,将一个彪形大汉钉到树上!至少,连朝堂上号称打遍军中无敌手的荣国公齐放,她都没听说过他年轻时有这个本事! 男人掷了九曲枪便飞身下马,站在霍成双和祈郎面前,头也不回道:“祈郎,带着成姑娘在我身后,别动。” 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面对着三十余个北翟骑兵肃身而立,从容而优雅地挽了一个剑花,风淡云轻地说道:“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霍成双懵懵地扭头问祈郎:“这么挑衅……他是……额,”不行,不能说刚刚救了她的人是不是疯了,“他有把握吗?” 祈郎微微翻了个白眼,“反正他们都听不懂。郑叔父就喜欢气死人,反正不偿命。” 一声轻笑在前面响起,“祈郎,我听着呢。” 这声熟悉的轻笑一响起,霍成双便想起来了。她抖着手指,“他……他就是那个小白脸?” 祈郎目瞪口呆,实在不明白为何成姐姐非要把“小白脸”三个字套到郑叔父身上。 他还没回答,前面的郑叡已侧过脸回答道:“确实是郑某。” 霍成双总算看清了他的样子,虽然只有一张侧脸,但足以看出他的年轻英俊。棱角分明的脸上,意外地镶嵌着一双桃花眼,与高挺的鼻梁和薄唇合在一起,却又意外的和谐倜傥,眼中的笑意又添一丝风流。 霍成双怔住了。谁能告诉她,长着这样一张风流书生脸的人,为何会是个武艺高强的武将? “成姑娘,那日是郑某失礼,请成姑娘海涵。今日,多谢成姑娘护着祈郎……” “小心!” 一个北翟骑兵趁着郑叡说话的功夫,挥舞着大刀朝他策马而来。郑叡却好似背后长着一双眼睛,长剑一挡一刺之间便反守为攻,将北翟兵逼下战马,又侧身躲过另一柄大刀,长剑划过间,剑下亡灵添了一个又一个。 霍成双看着他手中长剑变化不停,如灵蛇般飞舞,将三十个北翟人严严实实地挡在防线之外,叫北翟人不能伤到他们一丝一毫。 祈郎已经完全放松下来,松松地靠在她身边,关心地询问她的伤势。 霍成双却目不转睛盯着身前的那抹银甲。她今日总算体会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气魄,真正的盖世无双! 那一瞬间,她听到了自己心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