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华的开解确实起到了良好的效果。
班主任大病了一场似的在家昏睡了三天之后,在一个清早,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对着镜子梳头,洗脸,仔细端详自己的眉眼,最后还在辫子上扎了两根红色的头绳。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从没有过的事。班主任的父母看在眼里,自然喜在心里。
班主任又回到学校去教书了。她规规矩矩地站在讲台前,像往常一样地盯着黑板,凝视学生。学校的老师们也都为她的变化高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还是什么也干不下去。
她只是为了父母,为了对常新华的承诺,在勉强自己,强迫自己,去尝试着重新走向生活。她完全不知道,没有了常显璋,她究竟还能不能再快乐起来。她也不知道,她心里的这种痛,究竟到哪一天才能彻底消散。
如今能让她唯一感到一丝安慰的,也就是她身上那把常家的钥匙了。有了这个,她似乎还尚能和心中的爱人维持着一丝脆弱的联系……
班主任这一头算暂时安抚住了。但所谓按下葫芦又起了瓢,让陈德元头疼的事儿远还没有完。这不,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俩混小子,为了常显璋的事也闹腾起来了。
要知道,虽然常显璋与两个孩子共处的时间不长,可他对于他们一生,影响都是至深的。在这个知识匮乏,文化贫瘠的年代,他不仅使他们幸运地摆脱文盲范畴,而且也使得他们初步懂得了热爱生活,对许多事物产生了兴趣。
这一点可不是每一名教师都能做到的。因为一般意义上的老师,哪怕是“运动”前那些“优秀”教师,他们或许能教学生解最难的题,或许能让学生拿个好成绩,帮助学生考上重点名校。可往往也会让学生忽视掉生活的本质,变得以分数、以算计、以得失、以功利来衡量整个世界。那么逐渐的,这也就变成了人一生恒定的价值观,再也发现不了生活中可爱的地方。
这就像电影《悲惨世界》的旁白所说的那样,“像‘美’这种无用的东西,反倒也许更有用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用的东西往往都是丑恶的。”
从这一点来说,常显璋显然是个当之无愧的好老师。说他身上毫无师道尊严也罢,说他讲故事说演义误人子弟也罢,关键他能通过一个英雄一段传奇,给孩子传出一个是非观念。也能通过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观察生活,让孩子感受到世界的广大与奇妙。他最大的成就,就是能把知识通过一种寓教于乐的方式传播给孩子们,让孩子们终身受益、永远难忘。
正是常显璋把洪衍武和陈力泉崇拜的对象由单纯的红色英雄、革命偶像,扩充至了曹操、诸葛亮、岳飞、高宠、武松、林冲。使他们在游戏时不再只是把敌人当成美蒋特务、日军伪军,假想敌还可以是袁绍,是完颜阿骨打,是高俅。
也是常显璋让两个孩子知道了桃园结义、精忠报国、替天行道,知道了把奸臣杀了是哇呀呀呀呀呀呀,知道了十八般兵器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镋棍槊棒拐子流星。
即便那几顿西餐也不是白吃的,因为除了能一惩口腹之欲外,同时也引起了洪衍武和陈力泉对西方世界的兴趣,使他们的视野看到了更远更广阔的地方,让他们不再仅仅盯着自己生活的几条小胡同。
而对一个这么好的老师,这两个孩子又怎么可能不想念呢?
因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洪衍武和陈力泉为了常显璋的离去很是沮丧。尽管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好,可俩人根本没心情四处游荡,每天一放学就没精打采地结伴回家,然后凑在一起翻阅常显璋留给他们的两套小人书。
特别是洪衍武,他依旧还在懊恼自己是这件事的源头。妈常说他没心没肺,细想想,他确实是够没心没肺的,没有他偷拿出的那本画报,恐怕不会把常显璋害到这个地步。进了水的脑子,没事找抽的手,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X!
陈力泉自然明白洪衍武的心事,他也为了朋友而难过。如果能够把一切责任都扛在自己肩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可如今,他唯一能帮洪衍武排解的,也只是笨嘴拙舌地尽力劝慰了。不外乎是把整个事情归结在“运气不好”或者“我也有错”上。
不过好在洪衍武善于发掘别人的过错来替自己开脱,不久这小子就想起一个更应该对此事负责的人——糊嘎呗儿!
是的。如果说洪衍武是无意中造成大错的话,那么这个胡二奎无疑才是真正坑害常显璋的元凶。
应该说洪衍武是打心眼里把胡二奎恨到骨子里去了。他又怎么肯只由自己来难过自责,却任由这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逍遥自在呢?
绝没那种事儿!
所以洪衍武在一阵咬牙切齿后,他呸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便对陈力泉说,“那个‘煳嘎呗儿’可太不是玩意了。明明是他干得操蛋事儿,凭什么让我替他担罪名?弄得我这么监介(尴尬)。不行,我得替常老师报仇,也得让这老小子好好监介一下。”
陈力泉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洪衍武说。“是很监介。可咱们是小孩呀,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洪衍武不答,却阴阴冷笑着又问,“你知道他们家住哪儿吗?”
陈力泉摸摸后脑勺,有点不明白,不过却仍旧做了回答。“我听福海叔提过一次,说胡二奎家好像住在北纬路那边,离天桥挺近。你要想知道,我再给你去细问问……”
就这样,最终还是由陈力泉出面弄到了胡二奎家的详细住址。而洪衍武则出谋划策,负责制定行动方案。
别说,两个孩子办事还真是时不我待。当天晚上,他们就偷偷溜出来会合在一起,趁着夜色去实施报复行动了。而他们干的第一件事,是先跑到家边上的工地,各自揣满了一书包的鹅卵石,作为备战的武器。
等到他们徒步赶到胡二奎住的地方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胡同里人并不多,路灯也很幽暗,下手环境十分理想。而胡二奎的家窗户正临街,也比较好认,因为玻璃上贴着窗花呢,看样子小日子过得还挺美。
洪衍武一看就觉得有气,他一点没耽误工夫,先让陈力泉拿出石头待在暗处做好准备。然后他自己便雄赳赳地走到胡二奎家的窗户根底下开始了破口大骂。果然,一下便把胡二奎引了出来。
只见胡家的窗户陡然打开,一个黑黢黢的寸头脑袋探出来一边张望一边回骂。“谁家的小兔崽子,找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