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黑过之后,王夫人看珍珠的神情就更复杂了。
若说起来,她是最厌恶那些聪敏灵秀的人的,这个珍珠看着蠢蠢笨笨的,该正和她心意才是。可是从前看着还好,怎么越大越糊涂了呢?一点话也要人说清楚,竟比那些个婆子还糊涂。赵姨娘那边如今越发不安分了,若不能放个既忠心又牢靠的人守着宝玉,若再着了他们的道可怎么办?这一遭的打已去了宝玉的半条命了,难保下回他们不会出更狠的招数来害宝玉。
宝玉在园子里,她鞭长莫及,便是放的人再多,可终究有疏漏的时候。再说他也大了,也该为未来做准备了。正室的位子她早已有了人选,自己和薛家也是心照不宣了。老太太虽在,但她才是娘娘的亲娘,老太太再厉害,可也隔着一层呢!婚事自然是她做主了!
至于通房姨娘等人,原看着这个珍珠还好,虽是老太太那边出来的人,但是长得不错,又能拘住宝玉的几分心思,若是自己抬举抬举她,指不定就能成就一个心腹了。如今看来,却是她失策了,竟是白把这么久的心力放在她身上了!
这个珍珠虽老实,但为人太过一板一眼,若是岁数再小些还好,还能再调/教调/教,可如今性子已经定型,怕是难改了。宝玉也不喜欢这样性子的女孩儿,便是强留了下来,只怕是不得宝玉的心的。反倒离间了他们母子之情——让他以为她这个做娘的只喜欢拿人管着他,那就得不偿失了——看来只得弃了她再选了。
罢了,反正这园子里丫头多的是。
至于这珍珠么,还是再看看吧,如今倒也不急,若有一日能开窍,倒也是好的。反正她在宝玉身边伺候起居,却也没什么大纰漏。日后若还这么着,就拉出去配小子就是了。如今就当养个放心些的总管丫头吧!
王夫人心中想了许多,面上却如无事一般。珍珠虽心中忐忑不安,但哪里知道人家已将她掂量个透,——虽与事实差了很大一段,但她的“前途”已被定了个大概了。当然下场也是最普通最差劲的那种。——谁叫她在王夫人眼中只是一个不重要的丫头呢?
便听王夫人道:“这事儿不许再说了,你回去也拘着她们些,不许把这样的话乱传,坏了宝玉的名声,也坏了姨太太家和我们家的关系。若有不听的,只管来告诉我,我自会处置。”
珍珠道:“是,太太放心。”
王夫人又说了两句,又叫彩云拿了两瓶香露来,珍珠接过那日后在大观园中掀起盗窃官司的两瓶露,细细看了看。却见两个玻璃小瓶,只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绫笺上写着“木樨清露”,“玫瑰清露”。珍珠握在手中细看了看,终究看不出是什么制出来的。这可不是后世的产品,瓶签上会写明生产日期和原料。但绝对是金贵东西,等闲人家是见不着的。
果然王夫人道:“这是进上的,你没见那鹅黄签子,一碗水里只用一茶匙儿,就香的不得了了。你好生替他收着,可别糟蹋了。这东西可不是容易得的。”
珍珠答应着,心中想着,既云是进上的,偏你这里却有,往后还成了丫头们坏事的贼赃,可见这不过是府里日常见的普通物件儿。——贾府之富贵与各处各府的关系根深枝杂可见一斑。而更可深见由贾妃带来的富贵,毕竟如今的贾府经历省亲之事后,不过是寅吃卯粮罢了。只是这些主子们都看不见那背后的凶险,只想着靠着娘娘做个千秋万代富贵的大梦。
只不知那宫里的贵人们见了这些贾府众人认作平常的东西,是个什么样的想法。日后贾府被抄,那抄出的东西中便有不少是谕制的东西,后来便是一大罪状。可于如今的贾府中人来,却是最平常不过的东西。
世事总是无常啊!
一面想着,一面告辞出来,到门口的时候碰见了周瑞家的,珍珠笑道:“周大娘好。”
周瑞家的也笑道:“哟,是珍珠姑娘啊,宝二爷可好些了?我们本想进去请安的,可这两日事儿多,竟一点也不得空儿。姑娘替我问声好吧!改日得了空就亲自进去请安去。”
珍珠笑道:“大娘忙的很,我们宝二爷自是知道的,况大娘是忙着为太太办事,也算是替二爷尽孝心了。若是大娘为了给二爷请安而耽搁了给太太办事,岂不是反让二爷不孝么?大娘的心二爷尽知道的,就请放心吧!”
周瑞家的笑叹道:“瞧瞧这珍珠姑娘一张嘴啊,真真甜死人哟!”
珍珠道:“大娘谬赞了,我就不耽搁大娘了。”
周瑞家的道:“替我给二爷请安。”
珍珠道:“是,大娘放心。”而后方去了。
这里周瑞家的慢慢进去,却见王夫人正在吃茶,见了她来,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周瑞家的道:“太太息怒,这事却是不好查,园子里人多口杂,话头传来传去,常常没个形了,何况这个?我寻了半日,一一问了,这个说是那个说的,那个说是这个说的,竟没一个准信。到最后,竟有七八个样本出来的。”
王夫人蹙眉道:“那日老爷身边是谁当值的?”
周瑞家的道:“这事儿我家那位也问过跟老爷的小厮头儿,一个个都说不知道。我家那位也不敢深究,一则那日乱,他们不知道也是有的。有两个虽说确是看到三爷到过老爷跟前,但那是正好撞上的,又没人在跟前亲耳听见说什么话,也不敢当证据拿来。再来,若是咱们问这事儿传到老爷的耳朵里,岂不给二爷惹不是么?因此我便打住了。”
王夫人点点头,叹道:“只能如此了。”
王夫人又道:“方才进来时你和谁说话呢?”
周瑞家的道:“是珍珠,正从太太这里出去。就说了两句,一段时日不见,这丫头出落地越发好了。”
王夫人笑道:“你可看岔了,这丫头模样虽不错,却是个木头脑袋,一点也不开窍,越大越如此。和她说了半日的话,竟让我费一日的神。”
周瑞家的心下暗奇,珍珠素来是个有心的,素日说话做事,妥帖稳当,可没有一点木的地方。欲要问王夫人,却又深知王夫人的脾气最是执拗的,但凡认定的,便谁也改不了了,自己贸然开口,不定就惹了她生气,就吃力不讨好了。何况这珍珠木还是傻,抑或是聪明绝顶,与她没什么关系,便只顺了王夫人的话说道:“是么,我竟没看出来。还是太太眼光好,一眼就看出来了。”
王夫人叹道:“唉,我哪里眼光好,这么几年才看清呢!原还想抬举她……谁知她是个榆木疙瘩,好在话还没出口,不然岂不坏了大事?”
周瑞家的赔笑道:“太太说的很是。她即便不好,好丫头多的是,等过两日我就挑两个好丫头给二爷送去。”
王夫人道:“这事不可,如今人人都盯着宝玉呢,好好的换什么丫头,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可不定有人拿了这个嚼舌头呢!暂等合适的机会吧!珍珠虽说木些,可伺候宝玉确是没话说的。”
周瑞家的道:“还是太太圣明慈善。”
王夫人含笑点点头。
此番对决,王夫人深觉珍珠此婢女虽忠厚老实,但也太过了,已到了“木”的地步,一点也不能体察上情。若要抬举她,还得考虑考察考验一番再定。
如此,珍珠再次暂时成功逃过一劫。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