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沉吟了会儿,心头一跳,方道:“不对——老太太不知道,但二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平儿呆了呆,道:“怎么说?”
珍珠道:“老太太是什么人,若是知道了,断不会让二奶奶做这样割肉充饥的事,只怕拿了自己的体己出来贴补家里也是有的。大太太也罢了,没算计,心里也藏不住事儿,二奶奶和她不对付,更不会让她晓得。这二太太么,虽说面上菩萨似的,可别人不知道,你跟着二奶奶这么久,也不知道她么?”
平儿心中一沉,想起平日里王夫人微笑打人板子,撵人出府的样子,不由哆嗦一下,越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珍珠越想越怕,道:“这事儿十有八九她是知道的,而且更有可能是她的主意!”
平儿如遭雷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珍珠看着她,手也抖得厉害,道:“若真是这样的话,二奶奶怕是被人当枪当盾地使着上阵杀敌呢!既有了银子,又挡了灾祸……”
平儿面上惨白一片,想张口说“怎么可能,那是二奶奶的亲姑妈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珍珠也是心中一片惨淡。书中总说王夫人“天真烂漫”,偏向宝钗。但对她的所作所为并未细说。此时突然想通这些,却只觉如通了七窍一般,什么都说的通了。一个二房的媳妇,掌着几百口人的大家族,若没有手段,心机,只一心做菩萨,谁信啊?那上上下下,谁是省油的灯?凤姐那样能干好强的人,也被累垮了身子。偏她菩萨到底,不动如山,把人卖了还帮她数钱。不可谓不高明,不可谓不冷酷。
那抄检大观园,本是她的意思,她不就是叫凤姐出的头。后来行了事,众人怨的也是凤姐。谁又敢说一句她的不是?及后撵了宝玉房里的丫头们出去,那手段雷厉风行,比凤姐平日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后贾府被抄之后,贾府众人的下场如同天堂落到地狱,生活条件自是大不如前,但贾政这一房的嫡系却是好好的。贾赦这一房人和王夫人等人比起来,那可是天差地别了。那日后的“兰桂齐芳”可也没有大房的份。尤其是凤姐儿,虽也有自作自受的意思,但破席卷尸的下场却未免太过了些。
平儿思前想后,越觉害怕,面上冷汗涔涔,里衣都湿透了,只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珍珠见她这样,越发可怜,便道:“这只是我的猜测,当不得真的。你……”
平儿摇摇头,哭道:“你说的这些我平常也暗暗想过,只是不敢往深里去想,若真如你说的那样,那就……我只可怜我们那位,她刚强了一辈子,偏偏竟跌在这里。”
珍珠由得她痛哭了一场,而后道:“若真如咱们猜的这样,也得想个辙才是。只是这样冒冒然去说,二奶奶如何能信?还有那印子钱的事,好歹收了。”
平儿点点头,拭尽了泪。珍珠见她哭的妆容惨淡,便拉了她避过众人抄小路送到角门上,珍珠看她去的远了方才回去。
一看走,一面想道:今儿这一剂药下得猛了些。虽说这最后的话只是自己的猜测,但却也未必不是真的。那放贷之事,即便不是王夫人的主意,她却也是多半知情的多,素来“扮猪吃老虎”的人,才是最厉害的。不会叫的狗,才会咬人呢!
平儿失魂落魄地回了房,呆坐了一回。便有丫头来敲门说:“平姐姐,二奶奶叫你呢!”遂洗了脸,又匀了脂粉,好歹将哭得痕迹掩了些,方往凤姐房里去。
至无人时,平儿将珍珠的话想了一回,只觉胆战心惊。思来想去,又觉是不是珍珠骗自己呢?
但珍珠此人是她多年处过来的,为人和善不说,内里也是实诚的,只有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为恶的。若说与那些丫头不同之处,该是她比她们更理性,更超脱。况她在宝二爷那里,与贾琏这一房从未有丝毫怨仇。便是真要害她们,她又有什么好处?
况如今是她有求于人——平儿在凤姐身边多年,见多了人,哪个真心,哪个假意,自然分辨地清清楚楚——所说的话只有更真,不会有假的。一言一行,也自是为了她们好,不会有歹意。不然,依凤姐的权利,捏死她真如捏死个蚂蚁一般容易。而且珍珠自小便在老太太身边,便是伺候了宝玉,也未曾变化。从那日王夫人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留情面地斥责她,就可知道了。这样的人,有何理由要害凤姐?
况是人都对亲近的人信任些。珍珠三番四次帮着平儿。平儿自是感激不尽,如今听了这话,虽然还怀疑,却是信了五分。另五分也还在增加中。
今日这些话如一根刺扎入了平儿的心,拔不出,去不掉,让她寝食难安。欲告诉凤姐吧,却又觉得不妥,只好伺机以待。
又看那丸药,想了想,寻了个新个小瓷瓶倒进去,叫了个心腹小厮来,道:“这是二奶奶家送进来给二奶奶的药,我那日不小心药签子给弄掉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怎么个吃法。只急得我没法儿,又怕二奶奶知道生气,便没说。你拿了这个送去给外面药铺里问问,到底是什么药,药效如何。悄悄的,别叫人知道。”
那小厮从前得了平儿的恩典分了进来,后来办砸了差事又蒙平儿说情救了一命,只把平儿当再生父母一般,如今听说是她的事,又是二奶奶的药,也是知道厉害的,忙道:“姑娘放心,我晓得的。”
便拿了药换了衣裳拿了腰牌自自然然地出了门,到外面药铺里将药与老掌柜看了,细细记了。到底不放心,又去了城中两三家有名的药铺问。可巧到了仁和堂里,那抓药的伙计笑道:“这是追根溯源了。我们自己家的药怎么反倒被问上门来了。”
那小厮也是伶俐,笑道:“这是贵店出的药么。我老娘买了要给我嫂子吃的,可她老糊涂了,只说在城里哪家店买了这药去,偏又把瓶签子给弄掉了,同别的药瓶子装在一处,哪里分得清。没法子只好让我拿来问问。”
那伙计笑道:“那她定是将一瓶药分了瓶子装了,不然哪里会看不出来?我们铺子里的药瓶都是有字号的。”接过那药看了看,仔细分辨了一回,又辨形看色闻,而后方笑道:“这是我们这里出的‘安胎丸’,准没错。每日一丸,睡前服下,忌生冷之物。最是有效的。”又将名字服法写在纸上给他。
那小厮感激不尽,接了纸收好,满口道谢去了。
待回了来,平儿正等得不耐烦,见了他道:“怎么去了这么一日才来。”
那小厮笑道:“我不放心,便多问了几家。总算是确定了。”便把药与纸奉与平儿,又将那话说了,道:“姑娘放心,我就在那里站一会子,就有许多人来那药铺买这安胎丸呢!我问了几个买的人,都说是好的不得了的。无论什么人,只要是有胎的,都能吃的。”
平儿方放了心,赏了那小厮一把钱,那小厮眉开眼笑地去了。
当晚平儿便将那药给凤姐服下。凤姐道:“这是什么药?”
平儿没好气道:“穿肠□□!”
凤姐笑骂道:“平儿小蹄子越发上来了!我今儿就给你个脸面,若吃了不好便罢了,若吃了没事的,仔细你的皮!”
众人都笑了。
如此吃了三日,凤姐便觉轻便许多,身上也不觉得乏了,胃口也好了许多,这日早上起来,倒比平日多吃了半碗粥。
不说凤姐自己欢喜,便是贾琏平儿也喜不自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