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制“舆情”,情理之中。
莫诳语不觉得赵功名的对策有何不妥。
为官者,“维稳”乃是职责与义务。
且这石伥事件,捅出去了势必引发恐慌!
届时潭州城里人人自危,各有防备,继而更可能挑发出一些连带矛盾。
若矛盾激发,真又引出些石伥来……
不,是定会引出石伥来!
这便使得重重矛盾引发,各处可见石伥杀人,又以人传人一发不可收拾。
似这般,全城骚乱定逃不脱。
故而,压制“舆情”确有必要。
只是……
压得住么?
……
城北,浏阳河边。
浏阳河又名浏渭河,原名浏水。
“山之南,水之北,谓之阳”,故称浏阳。
不似前世,因一曲词、一个人,使这条河有了更多的意义。
此间世道,它只是条平平无奇的湘水支流。
江边渔船甚多,乃是南侧岸边一众渔民所属。
正月里,仍是禁渔期,照理说此处该是寂静。
可莫诳语领着夜神月来时,却远远便听得鼓吹声。
唢呐的尖鸣仿佛能穿魂,重重的擂鼓仿佛能震心。
而那一群群的哭嚎,更教人心有戚戚。
是在哭丧。
莫诳语忽然觉得,自己本不该来的。
人死魂去,他来了又有何用?
冲众人大喊一声:“诸位不必苦闷,某家定能还各位一个公道”?
他心中确是这般想的,可到底喊不出来。
人没了就是没了,那些个渔民定是家中顶梁柱。
顶梁柱一倒,这家便算是垮了。
那“公道”来了又有何用?
前世他便始终觉得,迟来的“公道”不过是狗屁,聊以慰藉罢了。
今生依旧如此觉得。
“不见煞气。”忽听身旁夜神月出声:“放眼望去,江边确有几块大小合适的顽石,可没得半点与杀生石相似的地方。”
这般结果,并不算出人意料。
莫诳语觉得自己仿佛抓住了什么,可还是差了那么一丝。
气氛沉闷里,两人转身离去。
正这时。
一队人马由西而来,为首是个穿着青色官袍的中年汉子。
官府的人来了。
一见了官府的人,那些个渔民家眷便好似争抢食饵的鱼群,一窝蜂凑将上去。
“官爷,您可得为俺们做主哇!”
“咱家阿郎死得太冤了!”
那官员领人下了马,先是一喝将众人震住,才背起手来朗朗开声。
“苦主犯了宵禁,又出手打死打伤官差,本该将家眷一并收监,何以有‘冤’?”
“官爷!”有家眷凄声喊道:“去岁收成不好,今年禁渔期又太长,小民家中早已揭不开锅,昨夜我家相公犯宵禁,只为在江边捉几条肥鱼为家中小儿果腹,或兑换些银钱罢了,实在是迫不得已呀!”
“大胆!”那官员立时喝骂:“犯宵禁不说,竟还胆敢无视禁渔令?”
“来啊!将这几个犯禁民妇拿下,随家眷一并送入大牢!依大夏律法,一个不得放过!”
“喏!”
于是兵荒马乱,哭嚎更甚。
上头下了“压制舆情”的命令,下头定是全力执行。
如何才能压下?全给关了即可。
入了牢房,自有法子让这些妇人稚童闭口不言。
这般流程,轻车熟路矣。
……
晌午食时。
莫诳语与夜神月寻了家酒馆落座。
酒馆里好不热闹,对酒吟诗的落魄书生、高声划拳的不良人、其乐融融的一家子、豪气干云的游侠儿、角落背着阔剑的独行人,阅尽人生百态。
不一时,雷曦也来了。
刚一落座,她便举起桌上茶壶,对嘴狠灌了几口。
末了才愤愤骂道:“嬲你娘,一帮赌鬼家眷,竟还有脸哭天喊地叫冤,还欲趁机诈赌坊一笔,个个讨要丧葬费。”
显然,她此行去城南雨花坊,也没见什么好事。
“民怨大得很?”莫诳语笑问。
雷曦摇头喟叹,“岂止是大,简直是乱,只得与赌坊老板私下谈,让他认了这个栽,花钱了事。”
“那赌坊老板也算晓事,大出一血将事平了,反正节后不到半月,他又能赚回来。”
夜神月抿着茶水,悠悠着道:“平得了一时……”
“一时就一时罢。”雷曦将手一摆,不耐烦道:“十天半个月的,先过了上元节再做打算。”
莫诳语却沉眉摇头。
“平不了十天半个月,但凡再有一次石伥伤人,这火便又要烧起来。”
“波及面这般广,若东窗事发,总会有人再联系起来的。”
这话又将气氛压得死寂。
雷曦不喜这气氛,嚷嚷着让跑堂快上酒。
眼神往外一瞥,却露出惊喜。
莫诳语与夜神月见她一溜烟跑了出去,对视懵然。
再回来时,却见雷曦拉着个脏兮兮的乞儿。
“想请白缨一并吃点,两位不在意罢?”
原来是恰巧碰见了苏乞儿。
两人自然是不在意的,笑呵呵点头。
哪怕苏乞儿身上臭烘烘的,痴傻模样也挺讨嫌。
可落座周围的食客,却不一定了。
“我说雷班头,你要发善心,大可差跑堂的送两个菜出去给她吃,何必带进来影响咱们食欲哩?”
周围有人细声劝着。
“说他娘什么呢!”雷曦一点就着,拍桌便骂:“送出去再教别的乞儿抢了,又白遭一顿打么?”
“不求尔等有甚良知,莫要落井下石可好?”
众人被她气势震住,却也有人忍不住要说。
“雷班头这话说得不对,苏白缨她阿爷当年可没少对咱们落井下石,怎生眼下报应来了,我等却还要发善心哩?好没道理!”
“是呀!若非他家阿爷贪得厉害,咱潭州百姓早十年便已过上好日子了!”
“咱也不当恶人,只是不愿教这臭烘烘的影响了咱的食欲,未必这也有错?”
“雷班头,你好歹是章县令之女,该要避嫌,似这般瞎胡闹,要折章县令面子的。”
食客们你一句我一句,现场很快变得有些骚乱。
莫诳语却不在乎,只盯着木楞的苏乞儿,若有所思。
雷曦仍要叫骂回去,却被夜神月抬手拦下。
“曦儿,他们讲话难听,却不无道理。”
“再者,眼下本是要压民怨的时候,你这身份敏感,可莫要反其道而行之。”
雷曦只得坐下,气得满脸通红。
众食客们也意识到,似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当是倒了血霉,叹息着强忍臭味,赶紧果腹准备走人。
掌柜的无可奈何,雷曦是官,本就有威慑与特权,他不敢置喙。
可食客们才是他立足之本,他是生怕食客们往后不来了,急得账都快算不清。
忽然。
呛啷一下,莫诳语面前这桌菜跳将起来。
有人远远扔了个茶盏,恰砸在桌中央。
菜肴翻倒在桌,桌边三人皆是一愣。
愣的不是有人扔杯子。
而是这杯子落下之前,三人都毫无察觉!
苏乞儿一下激动起来,连忙俯身护着满桌散乱的菜肴,右手往嘴里塞,左手往怀里塞。
边塞边念:“吃的吃的……不可以……要带回去。”
雷曦当即是遭不住了,霍然起身时,身上白光如火烧一般腾然而起。
内力运到顶峰,说不好一动手就得出人命。
“日你娘的哪个啖狗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