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西斜时候,天阿公勃然变色,继而大泪不止。
好端端的正月里,竟下了场瓢泼暴雨。
风雨来得匆促,潭州百姓无奈,只得手忙脚乱先将花灯收起。
期间免不了要咒几句“贼老天”。
可隐含更多的是担忧,担忧这雨连日不停,教百姓们错过上元佳节。
便是由此,潭州变得沉闷。
好似个深闺怨妇,颓叹不已。
而此时此刻的斩妖司,却比外头那泼天狂雨还要沉闷几分。
大堂里,赵功名斜倚高座胡床之上,近前躬身站着几位百户,百户之后,则是一应总旗、小旗。
斩妖司里有官职的,几乎全到齐了。
大堂左侧,章有余连同县尉、县丞,官府三大文官皆在场。
其左手首座,是莫诳语抱胸缩在胡床里,眸子空洞不知在思忖什么。
沉闷气氛持续良久。
直至赵功名悠悠开口。
“李昭。”他道:“你且与众同僚细讲,此次你又是如何办砸的?”
他用了个“又”字。
大堂里气氛肉眼可见再沉闷了些。
一众百户下意识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
俄而。
李昭拨众而出,一板一眼叉手行礼,身子埋得沉重。
“禀千户……此次下官带人布阵捉拿妖人,本已教其退无可退,可是……”
“可是甚么可是?”赵功名俊脸一冷,“还要找些借口理由不成?”
“本官要的是结果,你且说结果如何?”
李昭咬了咬牙,又深深埋头,将表情掩在叉起的双手中。
“禀千户,那妖人没能捉住,教他在大阵围堵下走脱了。”
“哼!”赵功名震声冷笑,“好你个李昭,本官先前召你来见,与你说过甚么来着?”
来了。
回程路上,夜神月已将香花楼五娘的计划告知李昭。
又回想起先前私下接见时,赵功名所说那些话。
他大抵已猜到会是何种结果。
遂语气徐缓地应道:“千户说,眼下石伥案进展迟缓,里里外外已对下官有所非议,若再无建树,恐难服众。”
“你可有建树了?”赵功名又问。
李昭却不应了,只故作晦暗地摇了摇头。
“岂止是不曾建树。”赵功名又嗤笑起来,“你更是犯了大错,竟教罪魁祸首逃之夭夭?本官作古正经将民怨压下,你可知若再起石伥,这潭州该是怎样一番骚乱?”
“再过三日,便是上元节夜,误了圣人与民同乐,你可担待得起?”
李昭似已放弃抵抗,只低头不语,由着赵功名在上头不断呵斥,竭尽所能将他打压。
也不知怎的。
既已提前知晓对方要如何做,李昭反而没了往日那种被当众羞辱的愤懑。
台上赵功名那惟妙惟肖的“表演”,竟让他忍不住想笑。
那一板一眼的高官作态,再看着却好似“丑角”了。
演得再如何好,到底是假的……
李昭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
一番呵斥过后,赵功名收回厉色,端起手边茶水抿了一口。
复又悠悠将茶杯搁下。
“眼下不贬你一遭,本官恐怕也难服众了,便差你去‘镇魔窟’,沉淀些日子再出来罢,你可有意见?”
“下官不敢。”李昭装得诚惶诚恐,埋头又行叉手礼,“下官领命,今夜便下镇魔窟去。”
赵功名一挥手。
“退下吧。”
李昭领命,恭敬退回百户队列。
“至于这石伥案,可有人愿接手?”
余下百户蠢蠢欲动,眼神相交间已对垒了几轮,眼看有人要上前来。
却被莫诳语一句话堵了回去。
“不必查了,无底洞一个,尔等查一辈子也查不出甚么鸟来。”
现场一阵压抑至极的哗然,无数目光向他投来。
上座赵功名面露怪异地笑了。
“却是奇了,彼时说要速速查清的也是尊者,眼下说无需再查的也是尊者,尊者究竟意欲何为?”
莫诳语依旧望着空处,不曾瞥他一眼。
“先前是老夫想岔了,杀生石不该是假山大小,那孟浪说过,一粟河之杀生石,尚且只米粒一般,而城中这颗……至多不过鸡卵模样。”
赵功名显然有些惊讶。
“哦?竟是如此?那依尊者之意,我等该如何做?”
话到这里,莫诳语终于挪动眼珠。
他半阖眼皮,眸子徐缓横移,斜了赵功名一眼。
“赵功名,你甚么都不用做了,安心争权去罢。”
“回城不过两日,日日见你持官自傲,老夫已看得腻烦。”
“你身居高位,嘴上说得如何冠冕堂皇,心头却丝毫不顾百姓死活。”
“似你这般狗官,甚么都不做,反倒算好事……”
语出惊人!
大堂里又是哗然。
赵功名脸色立时一冷,伪装被撕开一道口子,任谁都要心生愤恨。
“尊者此话怎讲?”
“怎讲?”莫诳语笑而起身,抱手踱步向前,扫视了一遍在场官差。
“且问各位官爷,今日这民怨,诸位是怎个压下的?”
无人说话,只几个心怀鬼胎的,飞速瞟了他一眼。
“不说是么?”莫诳语讥笑起来,“还是不敢说?不愿说?”
“雷班头,你且上前来说说,官爷们是如何做的。”
语毕,站在章有余身后的雷曦应了声喏。
便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上座之下。
她拱手行礼,恭敬道:
“禀尊者,城北浏阳河一众死者家属,已应大夏律,压入牢中。”
“应的哪条律法?”
“禁渔令。”
“如何处置的?”
莫诳语问及此处时,雷曦忽地往人堆里瞄了一眼,脸上怒色难掩。
“鞭笞、水刑,已死了一对母子。”
章有余神色一震,立时怒视赵功名。
办这事的是他章有余之下属,他却全然不知。
那定是赵功名越权。
“哼……”莫诳语震声冷笑,“缘何要这般做?”
“照狱吏所说,乃是上头下了命令,要堵住一众家眷之口,压下石伥命案细节,令众家眷在外缄口默言。”
“于是狱吏用刑了?”
“于是官爷下令了。”
啪啪啪~
“好……”莫诳语似笑非笑,大声抚掌,“好手段。”
“雷班头请接着说。”
雷曦埋首,再次开口。
“城南雨花坊,赌坊掌柜大出血散了一把丧葬费,可这银钱又被不良人收拢回来,填了衙门账簿。”
“确是填了衙门账簿么?”
“对外宣称罢了,衙门库中金额不对,不曾有金银入库,实则不知落进何人手里。”
堂下,有几人不自在地挪着脚步,似往人堆里缩了些。
章有余又是震怒,扫视下属的眼神,顿也愠怒不已。
“还有么?”莫诳语复又发问。
“还有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