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内,老山龟睡眼朦胧,砸吧着嘴。
“真意……这是有客人来了?”
“大帅!”真意狼恭敬拱手,扯着嗓子喊道:“是尊者养子来了。”
“尊什么?”
“尊者!火行尊者!”真意狼声音又大了些,吼得观内荡起回响。
“哦吼吼~”那山龟这才了然,徐缓发笑,“原是故人来。”
“如火呀,该有百年未见了罢……”
“大帅,不是如火尊者!”真意狼险些要喊得破音,“是尊者养子!如火尊者他已……已仙去了!”
“啊……”山龟听罢,徐徐缓缓露出一丝唏嘘。
光是做出这个表情,就用去数息时间。
“可叹……可叹……百年未见,再听闻,却已天人永隔呀。”
莫诳语不禁嗫嚅:“百年未见,谁不是天人永隔?”
“非也非也……”那山龟起了身,动作僵硬真如泥塑,“若已‘炼精化炁’,百年光景,不过尔尔……”
你怎又能听见了?
你不是耳背么?!
“老朽非是耳背……”山龟蛇颈游动,凑向前来呵呵笑道:“只是昏聩颟顸。”
那不还是耳背么!
心中才喊了一声,莫诳语立时发觉不对。
他方才可没开过口。
“老丈,你可是会读心的?”
“读心?”山龟微微缩头,又晃了晃,“这般本事,老朽怎可能会。”
“呵呵,只是老朽活得够久,瞧出郎君心中所想罢了。”
那不就是读心么!
再者,不是昏聩颟顸么!怎又能看得清哩?!
“不不不,不是读心。”山龟先是连忙摇头否认,又慈笑着解释道:“老朽虽已昏聩,却昏聩在身,而不在心。”
“呀!”说着,山龟那拳头大的老脸上又露出惊喜,“小郎子,瞧着好生面熟,似老朽一位故人哩……”
“像谁?莫如火么?”莫诳语眉头止不住地乱颤。
“然~也!”山龟边是昂首,边是喜不自胜。
只是这个过程,又用去几息。
“小郎子可是认得如火?”
“某乃他之养子,真意大师方才说过了……再者我只是养子,并非嫡出,怎个相似法?”
山龟又看真意狼,“方才说了么?”
莫诳语后头那句,他却好似完全没听到。
真意狼态度依旧恭敬,只是不得不放声大吼:“是!大帅,方才已经说过了!”
吼什么啊?!
莫诳语恨不能大声吐槽。
他明明听得见好么!
所以你在吼什么啊!
“呀……”山龟便又昂首挑起眼来,作回想状,“说过了么?几时呀……”
莫诳语眸子一眯。
又抬手拦嘴,冲雷曦悄声道:“要不咱走?”
雷曦捂嘴偷笑,乐不可支。
“小郎子好生急躁。”山龟依旧是呵呵笑着,“老朽不过开个玩笑,怎这般不经逗哩?”
“大帅……”莫诳语索性单刀直入,“眼下潭州可热闹得紧,不知何时便要派人来荡山了,哪有心思再开玩笑?”
眼前这一人高的老山龟,便是曾经岳麓山之主——元绪。
元绪真叫个又稳又缓,不曾开口,只将爪子悠悠一挥。
众人立时横飞而起!准而又准落在满地蒲团上!
不多不少,正是七个!
“这蒲团……”李昭微微颦眉,“大帅,你可是早有预料?”
“你是……”元绪身子向前,龟首蛇颈蜿蜒而至,几乎要凑到李昭脸上。
端详了半晌,元绪才一脸恍然地收回脑袋。
“原是李千户当面!许久未见许久未见……”
李昭略微苦笑,“是有许久了,久到大帅尚不知李某已非千户。”
“不是么?”元绪有些讶异,旋即宽慰一笑,“会是的……”
李昭讶然,竟愣在原处良久再未出声。
“大帅。”莫诳语忍不住打断,“咱能说正事儿么?”
“不急……不急……”
元绪却还是那副不骄不躁、甚至慢缓得过分的样子。
他呵呵笑着,浑浊老眼向上瞥着,似在回想什么。
“遥记得,昔年与如火相见,他正是小郎子你这般年纪。”
莫诳语啪的一下捂住了脸,埋头长叹。
“嘻~”雷曦见了又是窃笑,便向那元绪嗔道:“大帅莫在戏耍他了,弄得他好生焦躁哩!哈哈哈!”
元绪慈祥望向她来,口中果然话锋一转。
“那时如火便说,天刹那牛脾气,终有一日要闹出大乱,要老朽早些除了他为妙。”
“彼时呀……老朽与天刹正是挚友,因此便犯了嗔,与如火争执良久,却没能说服得了他,他也不曾说服老朽。”
“时年,身虽硬朗,心却昏聩。”
“一如……”元绪又将视线递向莫诳语,“如今的潭州百姓。”
莫诳语端正了身子。
“大帅是说……眼下潭州百姓,乃是被蒙蔽?”
“蒙蔽?”元绪又是摇头,“老朽不这么觉着,心系己身与家人安危,天性使然罢,谈何蒙蔽?”
莫诳语微微皱眉,“那又谈何‘昏聩’?”
“人心昏聩,皆因迷茫困顿。”
元绪将那龟爪在半空中悠悠划过。
遂有浓浓真炁凭空而现,乳白如奶。
“潭州安稳数十载,更有新城扩建,安居乐业近一代人,已教潭州百姓忘却城外凶险。”
“他们困顿,因这一方城镇便是生老病死之地,只听天下之大……却不曾眼见。”
“他们迷茫,因君臣父子好似天定,不得有违,心中念想全在一口饱饭、一隅偏安。”
“迷茫困顿,心便昏聩,心若昏聩……便要仇恨。”
“若连恨都没了,那还剩下甚么?”
说话间,那乳白真炁悠悠波动,浮现出一幕幕景观来。
妖吞人、人斩妖;妖杀妖、人害人。
琳琅满目是仇恨。
“便好似天刹。”元绪摇头颓叹,将那真炁驱散,语气愈是沉重许多,“好些年过去,他心中仇恨分毫未减,却愈演愈烈……”
“老朽若不将虎符予以娇儿,他呀……定要跨江而去,造下无边杀孽。”
话至此处。
夜神月终于忍不住发问:“大帅,虎符乃是岳麓山兵权实证,本是天刹该有之物,您偏挑这个时候将虎符予以悍……予以山君,不更是弄巧成拙么?”
“他本还有些念想,眼下连虎符都丢了,岂不念想也断、心气也乱,如何能不造反?”
“哦吼吼~”元绪笑呵呵望着她,“我听阿冲讲,小娘子不是乐见其成么?”
“都是气话罢了。”夜神月应得诚恳,拘谨低头,“若岳麓山生乱,潭州怎会好过?小女子非是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