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作坊库房管制严苛,入库都是矿场运送原料,出库则是对应各地军营。
整齐划一的营房名单里,冷不丁冒出个钦天监,吉祥两道柳眉都快拧成麻花了。
“奇怪,钦天监那帮修道之人,他们要这些硫磺和硝石做什么?”
“这都不懂,怎么不去问问宫里那位?”管事自顾自翻找东西,留给她弓成驼峰的背影。
吉祥杏眼圆睁:“你吃了炮仗吗,一开口就呛人……”
“算了。”裴砚舟坐在吉祥身边,看着她指的那行小字,“硫磺八两六钱,硝石三两四钱,这份量不算多,都是钦天监为皇上炼丹所用。”
“炼丹都用这些东西?皇上也不怕被司南絮毒死啊。”吉祥翻看每个月的份量差不多,但最近几页却没看到申领记录。
管事暗地里偷看他们,这位裴大人看着面生,又很年轻,八成是衙门派来找茬的。
吉祥把册子翻回去,反复确认,“大人,钦天监从年前开始就不给皇上炼丹了吗?就算司南絮闭关多月,他手下也不敢怠慢皇上吧。”
这个发现看似与查案无关,却引起了裴砚舟的警觉,他拿起册子翻看几页。
“最近四个月,钦天监都没来领过硫磺和硝石,应该不曾炼制新的丹药。也许是皇上龙体欠佳未服丹药,或者司南絮另寻他法为皇上调理。”
裴砚舟点到即止,心下却有了思量。
祁渊和郭巍都曾说过,皇帝从年前性情大变,钦天监也是从年前停止炼丹。
这只是巧合吗?难道皇上真中毒了,司南絮怕被别人发现丹药有损龙体,因此在游园时处处防备?
裴砚舟暂且放下这个疑虑,若要追查制作火药的原料,从作坊的记载来看并无疏漏,不过有处标记让他格外在意。
“王管事,这里写着火药作的工匠,每人每月允许八钱原料折耗。如此算来,上百名工匠一年半载的折耗,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吉祥掰着手指头合算:“可不是么,合计起来制成几十枚蒺藜火球绰绰有余。”
两人对视一眼,满腹狐疑看向驼背老汉。
管事慢吞吞地挪动脚步,没想到啊,这年轻人一眼看出症结所在,真是不能小瞧了他。
“裴大人,话可不能乱说,你们有证据吗?”
管事布满皱纹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下,干裂的嘴唇不以为然地扯了扯,“没证据就想治罪?老朽位卑人微也不受这冤屈。”
窗外夕阳烙红他浑浊的眼珠,像瞳孔里渗出暗红血丝,缓慢诡异地爬满他整张脸。
“王管事多虑了,本官只是例行询问。”裴砚舟似乎闻到硫磺味,周围隐藏的火光一点即燃。
管事嘴角扬起得逞的冷笑:“何必废话,这里没人想见到你!”
“工匠们在意的那件事,也许本官可以帮忙解决。”这是裴砚舟查案多年来,头一次感到底气不足,但他缺失的底气,恰是在于衙门久未兑现的赙赠。
作坊里的工匠相处了大半辈子,他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一场爆炸事故夺走了十七位同伴,逝者已矣,意外权当天灾,但人祸又该如何补救?
逝者的家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抚恤,本不该发生的悲剧又添上了一条性命。
吉祥也觉得衙门理亏,权贵手里的三瓜两枣,却是逝者家人的全部希望,失去了顶梁柱,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活?
“王管事你不要误会,裴大人没打算追责作坊工匠,他只是想查清楚……”
“误会?”管事不知哪根筋被她触怒了,眼角猛地剧烈跳动,“老林家的侄子跑到衙门,姓赵的也是一句误会就打发了,他从逝者身上捞钱还不够,连一个大活人都不放过……”
管事激动地喘口气,指着吉祥狰狞大笑,“姓赵的死有余辜,你说得太好了!”
他狠心豁出去,冲到裴砚舟面前猛拍桌子,“裴大人你要讲良心啊,监守自盗私造火器那是杀头的罪,你把证据拿出来摆到我面前,否则你就是血口喷人污蔑良民!”
吉祥拍桌而起,喊得比他更大声:“你这个倔老头,赵府尹那种贪墨赙赠的混账,他也配跟裴大人相提并论?我不妨跟你说句实话,林简要是还活着,你最好劝他来自告!”
丑话都说开了,管事哪能听得进去,他鼓起脸膛怒视着裴砚舟:“老林家的侄子早就死了,我没本事把他的魂儿喊回来!你们要抓就抓我这个老头子,所有罪责老朽一力承担!”
裴砚舟承受着他愤怒的谴责,涩然开口。
“你只看见他炸死了你们憎恨的赵府尹,那你知道,他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吗?那姑娘也有父母亲人,不该被他当成牲畜虐杀,他犯了错,你也不该执意包庇下去!”
管事愣住了,一下子冷静下来:“杀人,你说谁杀了人?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吉祥看他开始动摇,循循善诱:“今年花朝节游园,皇上拜祭的是一具尸体,这案子闹到全城皆知,你该不会还没听说吧?”
管事点下头又混乱摇头:“这案子与衙门被炸有何关联?”
“这两件案子的主使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你们信任的老林家侄子……”
“不是,你胡说!”管事心里强撑的防线差点崩溃,他闭了下眼睛,稳住摇晃的身体扶着桌子,“无论如何,作坊工匠都是无辜的,衙门要想抓个人替姓赵的偿命,那就把我带走吧,求你们别再打扰他们的安宁。”
裴砚舟起身合上册子:“没人要你偿命,你不肯透露也无需勉强,请问林简的叔父家住何处,这应该不会让你为难吧。”
管事并不想告诉他,但也明白即使自己不说,衙门派人打探最多拖延半日。
他不情不愿地报出一个地名,瞪着涨红的眼睛警告裴砚舟:“林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了,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吉祥被他气笑了:“别把人当傻子啊,你默许工匠们做的‘好事’,裴大人没追究已是网开一面,不信你换个人试试。”
管事哑口无言,闪烁眼神暴露了心中忐忑。
他岂会不知后果有多严重,原想着自己一个人顶罪,但若衙门不肯罢休,抓走所有工匠拷问又该如何收场?
虽说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若能活下来,谁愿意与家人生死相隔。
管事耷拉着脑袋满脸颓丧,裴砚舟走到门口,回头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