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淡月光穿过浓密叶隙,笼罩着隔绝在尘嚣之外的明正殿。
今晚皇帝寿宴,平日值守的宫女都在前殿帮手,独留这一片清静之地。
裴砚舟察看四周无人关上殿门,堂前供奉着祁氏皇族的历代祖先,他带袁随遇走到那些牌位前,背过身坐在蒲团上。
吉祥将昏迷不醒的范拓丢在旁边,也拉了张蒲团坐下来,拿出丝帕擦去脸上灰渍。
香案上两盏烛台跳跃着昏暗光芒,袁随遇眼里的金光随之黯淡,恢复了平日常态。
吉祥好奇地瞅对方两眼,他眼瞳颜色极浅,扮成鞑靼人恰到好处的合适,难怪混迹在乌托罕王子身边都没被人发现。
“欸,你到底是哪里人啊?我们大人都把你救出来了,好歹说句话凑点人气儿,真把自己当成范哲的鬼魂了?”
她仰起擦净的小脸,语气有些不善,却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袁随遇自嘲地笑了笑,既然被裴砚舟揭穿了身份,他也没必要再假装鞑靼口音。
“好久没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了,不愧是鬼差裴无常,大理寺断案如神的廷尉大人。”
听他与胡班主相似的坞县语调,裴砚舟沉声纠正道:“本官现在是渭水县令。”
时隔多年回到燕安,袁随遇打听到裴砚舟的境遇难免唏嘘,身居高位之人蒙冤被贬,但他依然宠辱不惊,这般气度着实令人折服。
“那你叫什么名字?”吉祥来回打量他和裴砚舟,这两人居然有秘密瞒着自己?
裴砚舟看她纳闷,随即解释:“他就是万丹青的师兄袁随遇。”
吉祥惊讶地张了张嘴,拖着身下的蒲团坐近了些,恨不能把他那张脸瞧出个洞来。
“你、你两年前并未死于劫匪之手,那你家人怎就答应领回尸身下葬了呢?你何时变成了鞑靼画师,你这张脸也是戴的面具吗?”
可她看不出黏有面具的痕迹,袁随遇怎会长成范哲那般模样?
袁随遇避而不答:“裴大人,我想先问一声,您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
他嘴角噙着苦笑,倒也不是故意卖关子。
犯下模仿案以来,他自以为无懈可击,但在裴砚舟眼里却是无处遁形,早知遇上不可战胜的对手,他该早些对范拓父子下手。
裴砚舟透过范哲那张脸,看到的是与范哲截然不同的陌生人:“其中缘由说来话长,自从我们追查到万丹青,你和林简的遭遇也不再是秘密。”
“后来林煦招认私藏蒺藜火球,皇后被人挟持画下蝴蝶图,种种迹象表明,幕后主使是石道子门下的弟子,出入皇宫便利,不仅能混入皇后寝宫,还能将匕首冒充饰品带进殿内,且与范拓父子有深仇大恨,曾被怀才不遇的悲愤折磨多年……”
裴砚舟每说一句话,袁随遇的气息就加重一分:“纸包不住火,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
“当年我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倾家荡产在鬼市给自己换了张脸,此事我家人并不知情,便认领了那具面目模糊的尸体,带回老家安葬就此结案。”
袁随遇用力搓揉本是他仇人的那张脸,厌恶地连声叹息。
“多亏林简和万丹青从乱葬岗找来那具尸体,趁乱将我救走蒙混过关,但我不想连累家人和同门,就把自己变成这副鬼样子。”
“我当时只想亲手杀了范拓父子,但我潜入范家发现那幅花朝蝶戏图,原来他们献给皇上的竟是赝品。所以我改主意了,范哲伏法算是便宜他了,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范家身败名裂。”
“但我除了作画别无所长,既然燕安容不下我,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吧。后来我流落到军营,听说朝廷有意与鞑靼谈和,乌托罕王子又是惜才之人,我就跟去鞑靼做了宫廷画师。”
裴砚舟捕捉到其中漏洞:“乌托罕王子知道你不是鞑靼人?否则短短两年时间,你怎能完全融入当地生活,却不被他识破身份?”
好一个裴无常,他越想掩饰越是藏不住,怎能将自己的恩人牵扯进来。
“我所做的一切都与王子殿下无关,当初是我骗了殿下,自称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殿下爱惜我有作画才华将我留在宫中。”
袁随遇说到这里紧张起来,“王子殿下为了百姓安稳诚心求和,绝不能因为我有损长久大业,裴大人若能答应将我就地正法,将此事彻底掩盖过去,我可以把所有真相都告诉您。”
裴砚舟淡漠目光透出几分凉薄:“你以为身死就能善终,毫不拖累乌托罕王子?袁随遇,你不是无知孩童,这世间岂有两全其美之事!”
袁随遇手心里渗出冷汗:“王子殿下对我有再造之恩,如今两国交好也是民心所向,裴大人何苦徒增事端呢。”
吉祥不耐烦地冷嗤了声:“呵,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在你残忍杀害季思思,指使万丹青轰炸府衙,挟持皇后出宫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手软呢?难为你有顾念王子的心思,可你不觉得为时已晚吗!”
袁随遇心底陈伤被她撕得鲜血淋漓,猝然坐直身子瞪出眼珠,燥怒地低吼出声:“那是范拓逼我的!从头至尾都是范家父子的错!”
吉祥被他吼得肩膀一哆嗦,裴砚舟起身横在他们中间,幽深眼眸漠然注视着袁随遇:“你该庆幸本官阻止你杀掉范拓,不然无人佐证,你所说的都将是狡辩之词。”
袁随遇咬紧颤动的牙关,涨红双眼狠狠瞪着躺在地上的范拓,双手捏成拳头捏得咯吱直响,后悔自己太贪心,没能及早了断这桩孽债。
对峙片刻,他在裴砚舟面前低下头:“裴大人,我和林简向来敬重您,可惜在我走投无路时,就连亲口申冤的机会都没有,高高在上的廷尉大人,怎会看到吾等蝼蚁之辈。”
吉祥从裴砚舟身后探出半边脑袋,不悦道:“袁随遇,就算你有天大的冤屈,现在沦为了杀人凶手,还有什么资格抱怨裴大人?”
“当年你没机会替自己申冤,如今你想报答乌托罕王子的恩情,就应当坦承罪行接受责罚,为那个无辜的姑娘赎罪。就事论事,范家父子欠你的公道,裴大人也会帮你讨回来,这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袁随遇失神地摇摇头:“我这种人还有出路吗?丹青死了,我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不是在抱怨谁,而是感慨位卑人贱,连为自己争口气的余地都没有,不像今日借王子之势,终于能将自己的画作展现人前。
“小姑娘,你说的对,我这个罪人死不足惜,但我应该报答王子殿下。”袁随遇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滑稽的表情,他流着泪看向裴砚舟,边哭边笑。
“我没有杀害季家小姐,但我承认,是我害死了万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