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成美大翠远远地看着忠礼两口子如何作弊,只见淑芬将篮子递给忠礼,忠礼随手便过秤,成美连忙咂嘴:你看看,你看看,嘴上说的漂亮呢。大翠也说道:人心看不透。再瞧,忠礼放下秤,用手在篮子里翻出一块大泥垡头,说道:怪不得那么重,我拎在手里就有数了。淑芬一脸愕然。成美大翠生怕被忠礼两口子瞧见,便溜之大吉。忠礼不言语,扔了泥块,继续过秤记账。淑芬委屈道:我真没藏垡头。忠礼道:你是我女人,我不了解你吗,定是有人算计你我。远远地看见成美大翠失失慌慌的身影,道:肯定是她俩在捉弄你。淑芬道:刚才在农渠那边,一个搭理我说话,一个跟在后面。忠礼笑道:想看我笑话的,不过她们也太傻了,我要是会玩鬼,多记你笔把,还用得着废那个心思,天也不早了,你早些回家吧。淑芬拎着空篮子回家,正巧路过成美大翠剐草的地方,二人假装没看见,自顾低着头割草,淑芬干咳了一声,故意大声说道:我家两口子不是那种人,白费了心思。两人屁不敢放一个,感觉淑芬已经走过去了,方才喘口气。
赵老爹对赵妈妈说道:这两天肚子作空,现在巴不得弄碗肉汤喝喝心里才好过呢。赵妈妈道:你要喝肉汤,我叫小三子起来去买。便叫醒忠礼,给了钱,去大队部肉摊子上买了几斤猪蹄膀。吃了早饭,便将猪蹄洗净,焯过水,放入锅中,水漫猪蹄,锅堂里架起木柴火,约摸个把时辰,猪蹄已突骨烂,赵妈妈装了两大块,又舀些汤,放入盐和葱花,端给赵老爹。赵老爹道:喝这么多呀。赵妈妈道:那有多少肉,骨头大。赵老爹猛喝一口,说道:好喝。对赵妈妈道:你也舀碗喝喝。赵妈妈道:我吃不得荤腥,肚子不好。赵老爹用手拿起骨头,递到赵妈妈嘴边,说道:吃一口不碍事的。赵妈妈张嘴啃了一小口,推开赵老爹的手说道:你慢慢吃去。赵老爹啃了几口,说骨头里没什么肉,便随手撂给一旁的大黄狗,大黄狗早就在等着了,含起骨头,跑到屋山头背道地方慢慢龁去了。
天色渐晚,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妇女们缴完最后一趟旱草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忠礼收起笔和本子,准备收工,忽然想起好像还有人,刘家二丫头刘秀萍,别人都缴了两篓,可她才缴了一篓子,忠礼想着也许她早已收工了,也有可能,反正这活儿是按斤重数字算工分的,生产队也不要求每人每天一定割多少旱草,上下工也自如。忠礼刚动脚回家,有人喊他:赵会计,等一下,跟我过个秤。赵忠礼不是生产队会计,但队里人就这么称呼他。忠礼远远望去,见是潘学妹,学妹走近,放下柳筐,忠礼过了秤,记上账,怱问道:你晓得刘秀萍回没回去?学妹摇摇头答道:不晓得,不过节晌时候,我见她顺着大堆向东的,后来就没看到过她,你找她有事呀?忠礼道:没有事,要是她没回去,我还得等她呢,来的时候不见我了,还得把旱草背回家呢。学妹道:是得等她呢,她个头小,背一篓旱草,吃劲呢。又道:要不你顺着大堆向东去看看,看不到她你也好早点回去,看看天要下雨了。说罢径自先走了。
赵忠礼放心不下,直接回家的话,抄田埂小路几节田远,一刻钟的工夫就到家了,他向北弯路过去,到了后大堆,向东张望,不见人影,心下有些紧张,便不由自主地向东走着。荡里的风透着寒气,虽不像冬天的北风刺骨,但也刮着脸皮,风中夹着潮湿的水气,尤如蒙蒙细雨。夭色虽然没有完全黑下来,马家荡里闪着隐约的灯光,像似点点萤火,那是渔民们住宿荡里点起的渔火,几里之外的荡北岸也亮起了一串串农家灯光,在风中闪闪烁烁。赵忠礼走了约摸半里远,只见大半篓旱草的柳篓放在堆坡中间,却不见人的影子,忠礼大声喊道:这是哪个的篓子?收工了还不去过秤?无人应答,他又重复一遍,仍无应声,想着也许是别的生产队割旱草的,仔细看看,篓子好熟悉,像是刘秀萍的,便又喊道:刘秀萍,刘秀萍。果然荡滩上有人回应:哪个呀?忠礼寻声望去,隐隐约约有个瘦小的身影,忠礼答道:是我,赵忠礼,你怎么还不回家啊?人影渐渐的向这边移动,到了滩边,隔着河,秀萍道:三哥,你来做呢的?忠礼道:见你没收工呢,来找你的,剐旱草怎么跑到荡滩上去了?秀萍道:回头告给你,三哥,请你把篓子拿给我。忠礼倒掉篓子里的旱草,说道:河这么宽呢,怎么撂给你啊。秀萍道:朝东边去去,榆树对过,有个暗坝,是和十一队的界子,水不深的。
忠礼也不问她要篓子做什么,就照着她说的,去了暗坝处,脱掉鞋子,卷起裤脚子,涉水而过,水有些冻脚,涸水季节,滩面上没水,到了秀萍面前,问道:要篓子做呢?秀萍道:你跟我走。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这块是纯蒲滩,人走在上面并不像柴滩有柴桩子戳脚,反而有一种软乎乎的感觉,走到滩中间,有一洼塘处,水面上飘着一片白色的蒲芽。忠礼道:你胆大呢,抠队里的蒲芽,要是队长撞见了,要扣你工分的。两人下水,水不过膝盖,将蒲芽装入柳篓,满满一篓子,足足二十来斤。忠礼背起篓子,秀萍道:我帮你抬吧。忠礼道:我背就行了,要是我不来,黑叽摸咕的你怎么弄回家呀?秀萍道:慢慢弄。天空下起了小雨,忠礼问道:冷不冷啊?秀萍道:还汗涔涔的呢。忠礼道:你来抠蒲芽菜,三爷没看到你啊?秀萍道:现在滩上也没什么把人偷的,他也不怎么下荡,中上我听他说不下荡的,才敢来,他晓得是不给我来抠的,会骂我的。
两人行到暗坝处,忠礼搀着秀萍,上了堆岸,秀萍道:三哥,你放下吧,我来背,你回家吧,天不早了,回家迟了三嫂会焦心思的。忠礼道:你妈不担心你啊?秀萍道:弄惯了,不问多晚回去,她都不焦,中上我跟她说了,我来抠些蒲芽。秀萍转身向大堆南坡而去,忠礼问道:你上那边干嘛?秀萍不好意思说道:着急小便。忠礼道:那边杂草稞里,不要去,三哥先走就是了。便背起篓子,寻着进庄子的路,秀萍方便完,紧走几步,赶上了忠礼,看着他的背影,心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脱口而出道:三哥。忠礼应了一声,秀萍感觉冒失,遂道:走慢点,等等我,我哪块走得过你呀。
忠礼放慢脚步,天空完全黑了下来,下着小雨,望不真切脚底下的路,秀萍拽着忠礼后面的衣边。过一绿肥塘处,路窄,忠礼道:你等会儿,我先过去。忠礼走过去放下篓子,站到绿肥塘旁边,秀萍小心翼翼慢慢往前踱步,近忠礼身边,脚底下打滑,整个身子向前倾,忠礼眼尖手快,一把仧住秀萍,秀萍心头一热,耳根燥红。忠礼无意间仧到她的胸口上,觉得手碰到了软乎乎的东西,他是过来之人,当然明白手托在什么地方上,于是迅速将她扶正,撒手。两个人都觉得尴尬。忠礼本想道个歉,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秀萍低声说道:三哥,你先走吧,我自个儿背回去。忠礼道:快了,再有节把田远,就到庄子后面了。秀萍试了两次,背不上肩,遂怨道:没用死了,头二十斤都背不动了。忠礼道:可能是太累了吧,我帮你再拎节把田,到庄子上再讲。
忠礼拎着篓子,两人并排而行,忠礼问道:忘了问你了,你抠这么多蒲钻子,顿顿吃它呀?秀萍道:就是打算顿顿吃它的。忠礼道:你家又没得粮食了?萍道:两天头里就没得了,我妈找过队长,队长不肯称粮食给我家,说队里也没有多少粮食,青黄不接的,留着大用呢,他说我们家的口粮,因为工分不够抵的,卖到粮站上了,他可以开个条子,叫我妈拿钱去买,我们家哪有钱呀,家里一分钱铅角子都没得。忠礼道:没去借些?秀萍道:借了两家没借到。`忠礼道:那就抠蒲芽当饭吃。秀萍带着哭腔道:别的也没有法子呀,我妈说抠些蒲钻子先拢两天。忠礼道:三爷不晓得你家没得吃呀?秀萍道:晓得,可他也没得法子,身上的钱,开春跟我妈看病看得了,口粮贴我们家也贴得差不多了。忠礼道:日子过得也真难呢,苦了你了,才十六七岁,你家不是有个姐姐呢?秀萍道:不提她,就当没得这个姐姐,她自己也是个老病鬼子,连累了人家,一年到头也不回来看看妈妈。忠礼道:你先回家,明天早上叫你妈到我家借些粮食,我妈心意软,会借的,还有,我偷偷地借些钱给你,拿着钱再去买些。说话间两人到了庄子后面,忠礼放下篓子道:要别人看见会瞎说的,你先走,等你走远了我再回去。秀萍背着篓子,等她走远了,忠礼才回家,到了家,家里人都吃过晚饭,赵妈妈问道: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啊?忠礼道:路上碰到外大队的一个熟人,多说了一会儿话。赵妈妈道:快吃晚饭,队长向道到他家去开男劳力会呢,你嗲你大哥他们都去了。忠礼吃了两碗粥,赶忙去了队长家。
秀萍回到家里,堂屋里黑灯瞎火的,妈妈坐在锅灶门口,锅屋里亮着个小煤油灯,见秀萍回家,连忙站起来,迎到锅屋门口,接过篓子,拎到锅屋里,道:抠这么多呀。秀萍道:最起码管几天呀,天天下荡,要人家看见了找话说呢,来兄她们呢?妈妈道:等了瞌睡了,饿了喊肚子疼,我说等晚饭好了再去喊她们。秀萍洗净两把蒲芽,用刀切成段,放入锅里,没油没盐,加水煮汤,妈妈淘了两把米放到锅里,然后坐到锅灶门口烧火。秀萍问:米哪来的?妈妈说道:你三爷拿来的半升筒子。又叹道:我们娘儿几个过苦日子罢了,还连累你三爷。秀萍不作声,心想等她大了,挣多钱了,好好孝敬三爷。妈妈又道:你去抠蒲钻子,有人看到的?秀萍道:赵家三哥晓得呢,就他帮我背到后堆坝口的。妈妈道:你以后尽量少跟他在一块,十大几岁的闺娘了,别人会说闲话的,现在人就仗着个嘴,舌头没得四两重,耷在人身上有千斤。秀萍道:我晓得,你放心,我不会做那丢人的事的。
粥锅潽了,秀萍揭开锅盖,加了半瓢水,盖上,叫妈妈小点火,继续说道:三哥说让你明早去他家借些粮食呢。秀萍妈道:我想过去他家的,每年都去借的,后来还给他家,你大舅死活不肯要,明式上是借,其实是等于要的,实在没章程了,只好厚着脸去呀,不能把你们姐妹几个饿伤了。粥煮好了,秀萍喊醒来兄来娣,各自吃了两碗,来兄没作声,来娣说是苦叽叽的涩嘴。妈妈说道:不要嫌了,不是你姐,这蒲芽粥也喝不周全呢。两个女侠子喝了粥,又爬上床睡觉去了。秀萍帮妈妈洗了锅碗,自个儿又从汤罐里舀些温热水,洗了手脸,上床睡觉,躺在铺上,想着之前跌倒被忠礼仧起的一幕,心中一阵燥热,继而又暗自骂自己:不知廉耻,人家不过无意之间碰到了。怪自己胡思乱想,不过,她心里暗自说道:要是自个儿有个哥哥多好啊,省得自己出头露面的,体单力薄,苦苦地撑着这个家。想着想着,眼角淌下了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