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贼寇。”
“我们的鸭子总要乘新鲜送进城内,不然怎么来银钱过日子呢。”韩成玉道:“横竖躲不开。”
“贼寇。”
“贼寇也是人,你们这些妇人就是一惊一乍,传的谣言满天飞,这天下早几年还太平,哪能一下子就糜烂,许是误传而已,再说官府也喜欢污蔑造反的贼寇,把他们说的人憎鬼厌,其实造反的人都是活不下去,本也是老实庄家汉。”韩成玉被自己的话说服,越来越笃定道:“官府才是坏,苛捐杂税根本不给人活路啊,要我说,贼寇来的好,好事。贼寇来了,以后说不定税还少些。”
“真的吗,那也是,官府这样,真的该,该那个谁。”马氏想说陈胜吴广,但是这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翌日,韩成玉带野鸭进城去,半路就撞见一队贼兵押运许多青壮男女,用粗麻绳首尾捆成一串,凄凄哀哀上路,那些女子也多衣裳不整,显然受过辱,他素来胆大,居然怡然不惧,大步上去问道:“兄弟们,在下是本地一个猎户,听说大王占了县城,来进献贡品,四只珍馐野鸭子。”
为首贼人却不吃这套,只傲然道:“你这汉子想来投军是不是,那正好带你回营点牟。”
韩成玉暗道不妙,贼军不讲理,居然要强拉他入伙,他是有家有室的人,哪肯就范,当下笑道:“小的愿为将军驱策,但是这会儿还不是时候,请,请高抬贵手。哎。”贼人毫不理会他的说辞,利索反手捆了。
韩成玉后悔莫及,但既来之则安之,钢刀面前他只好老老实实不作色。
入了县城,远远就见河对岸那残垣断壁,河水中积尸断流。饶是他早有觉悟,也不禁脑中发懵,这些贼人为何要滥杀无辜,官府无道,那就杀官造反,去找正主报仇,何必滥杀无辜,大伙皆是穷苦人,又无仇无怨。同行中,许多女人已经被眼前这炼狱吓得连连惊叫,贼人听着烦,便将她们一一拉出来砍死,踢进河里。听骨头断碎之声,韩成玉心肉乱颤,只道这些贼人还不如官府呢,杀人就像杀一只鸡。
领一处开阔地,贼军头目在同行诸人中挑挑拣拣,女子尽挑长相周正,男子也尽挑健硕,他还算幸运被挑了出去,进了另一队,又被领去了一座大营。
贼军一个大头目在台上训话,远远听不真切,只断断续续听到了这股贼军的大王名唤张献忠。这样在大营中老老实实做个小卒,吃食倒也不坏,渐渐很多人就安下心来,彼此话闲时也多了。韩成玉在这处营地中尽力不显眼,只留心别人说话。渐渐就有了梗概,他们这支贼兵十万人,北面有一支官军五六万,为首是大同总兵王朴,听人说王朴是名将,杀贼无算,威名赫赫,是个体形如山的彪悍大将,怒目圆睁,声如洪钟,吃人都不带嚼,一口就全吞了,大王向北打有些吃不准胜算,所以在这里练兵。
韩成玉想:十万对五万,还胜算不高。可见官军有勇武大将坐镇,凭坚城死守,这样下去将来攻城会有一场血战。越想越不安,韩成玉便有了做逃兵的念头。
可是,营垒周围关卡林立,卫哨不绝,他又不会飞,哪里能逃得出去,又操练了半个来月,终于大王下全军出征令,擂鼓之声震天,号角齐鸣悠远。全城各营门大开,一队队如江河入海,往城外陆续集结万余兵马,点牟完毕,延至午时才开拔。
兵马过境,浩浩汤汤,无边无际,蔚为壮观,但吃了一天灰尘,到傍晚时分,各营贼军都累惨,乱哄哄支起帐篷就睡了,所谓兵过万,没有边,韩成玉四周都是人,也不知外面还有多少层,只好叹口气,只道还不是逃的时机。
翌日天将将露白,忽而远处传来雷鸣,韩成玉睡梦中惊蛰而起,他出帐篷,就见周围人等皆躁动不安,一员传骑从跟前死命拍打马鞭,疾掠而过,这急匆匆的身影将韩成玉唬了一跳,登时睡意醒了七八分。
不一会儿,远方如沙尘风暴一般,漫天卷起滚滚黄沙,韩成玉耳力不凡,听出风中有惊叫声,他是个猎人,能分辨这惊叫似自口鼻齐出的,饱含了无措与紊乱。
接着地面也不老实了,沙子,石子都在动,这会儿大家都从帐篷里出来,有人在高处一声喊,官军杀到,快跑啊。
韩成玉也跟着喊,官军杀来,败了败了。
败了败了。恐慌如野火燎原之势散播开去,整个营轰然而动,韩成玉向山坡上跑去,他不敢回头,因为身后就是无数同袍的惊叫声,自口鼻齐出,他终于醒悟了,这是全军争先逃命,彼此践踏,临死前的惊呼。
在这种时候,得一匹马才能活命,韩成玉看准山坡上呆愣远方的小头目,知道只有夺了他的马,才是唯一生路。
“不许跑,临阵退缩者,刮十八刀。”这个小头目也并非浪得虚名,看见韩成玉向他冲来,就立起腰刀大喝,这一先声夺人,令韩成玉身子不由一滞。他在军中三个月,听说过,也看过各种军法酷刑,逃兵可领车裂之惩,忤逆上官领刮三十刀,杀上官是刮多少刀就不得而知了,横竖是该刮一百刀起步的大罪。
这时一根长枪从他头顶劲射飞过,小头目大喝一声,好胆,下劈腰刀,格挡这一投枪,韩成玉见有同伴出手,顿时壮起胆,狨身而上,一枪就刺中了小头目的肚子,将他挑下马。
回头就见两人在朝他笑,却是眼熟,乃同营的,只是不知姓名。韩成玉不说话,这匹马他不想让出来,挺枪对准两人戒备。
“兄弟好枪法啊。”一脸横肉的大胡子大咧咧笑道,绕后面去捡地上腰刀,顺手割了头目的首级。
韩成玉看出这大胡子是个好手,眼神精光放华,不太好惹,于是乘其不备,狠拍马屁股,马嘶鸣一声从山坡冲了下去,大胡子惊慌去扯缰绳,堪堪失了手。韩成玉和大胡子分别在马两侧,他是先手,又有心算无心,手够到了马镫,紧握不松,身子给下坡的马带扑倒,在地上拖行,他强忍剧痛,试了几次才抄到风中凌乱摆舞的缰绳,控马停下后,韩成玉从地上蹦起,抬脚踢开了旁边想来抢马的一人,顺势翻身上马,操马朝南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