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的小殿下, 从未被要求过戴上一顶皇冠。
不是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好,不被盼望和期许着长成足够厉害的大人。
被皇帝陛下扛在肩膀上,威风凛凛巡视暖宫的小殿下, 谁敢说不厉害——况且那位小殿下, 本来就又聪明又善良。
不过就是脾气稍微有一丁点不好, 可这又怎么能是小殿下的错。
一个从小被数不清的嘈杂包围, 没有片刻清净、没有片刻休息, 没有一天不头痛的孩子,脾气怎么会好。
小殿下只是身体不舒服,又没乱发脾气, 从没伤人,从没对任何一个仆从真正出言不逊。
他们的小殿下, 这辈子做过最任性、最大发脾气的事,也不过就是捂紧耳朵大声喊上几句,把枕头扔得满地都是, 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卡拉奶奶一点也不介意这个。
小殿下想扔就扔, 在满地的枕头里打滚都没关系, 衣柜弄乱了更没关系,不过就是重新叠。
仆从们也从不介意, 因为小殿下不难受的时候,真的很乖——会偷偷给每个人送不同花色的羊毛袜。花匠爷爷的有绿草, 厨师爷爷的像巧克力, 卡拉奶奶的和头发一样柔软花白。
小殿下送了礼物, 又不肯承认, 每次都暗中藏在角落里不肯走, 一直等着自己的礼物被发现。
仆从们早都养成习惯,穿着小殿下送的羊毛袜, 正大光明地到处走来走去,一不小心就在小殿下面前聊起来:“真是舒服的袜子。”
“可不是。”在小殿下咻地亮起来的目光里,另一个人立刻大声补上,“又厚实又暖和,这个冬天可好过啦……”
每次这样的对话结束,就会有个蹦蹦跳跳哼着歌的小殿下,顶着亮闪闪的银斗篷,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满足又得意地跑远。
……
在暖宫里做事的人,谁不喜欢皇帝和皇后陛下的好孩子。
哪怕真是难受到极点、烦躁到极点,被无休止充斥世界的声音画面逼得大发脾气……其实也只要去抱一抱他。
只要抱一抱他,轻轻拍拍背,察觉到碰触的好孩子,就立刻安静了。
安静下来的小殿下,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小口小口地乖乖喝苦到极点的药,小声要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爸爸妈妈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能不能帮忙送他去找爸爸妈妈,他愿意付十块巧克力当报酬……二十块也行。
这时候的小殿下会不停说话,一直说到皇帝和皇后陛下赶过来。
被爸爸妈妈抱住的孩子,才终于肯力竭,站都站不住,软软地倒下去。
被妈妈藏在怀里,紧紧抱着、牢牢捂住耳朵的孩子,茫然地张着涣散的眼睛,才开始哭着低声说“疼”。
头很疼,想去撞什么东西,把它撞开。
撞开就听不到声音了,耳朵里很吵,好像有一万个人不停说话吵架,有时是诅咒,有时是厮杀。
……
伊利亚的小殿下,身上承担最重的期许,是“健健康康活着、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已经很难了。
难到五岁的小殿下,就要带着自己攒下的全部巧克力,悄悄去祭坛问先知。
要活多久,要长到多大,爸爸妈妈才不伤心。
要是实在太难受了,坚持得稍微没那么久行不行……太累了的话,早一点睡着,晚点再醒行不行。
这些问题煎熬着他的父皇和母后,把爸爸妈妈的心放在火上烤。
他们想尽所有能想的办法,终于做出荆棘戒指,即使只是治标不治本,也多少能够起些作用——至少让他们的孩子睡个好觉。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很谨慎、很仔细,很不容易才一点一点剥开死亡深重的阴影,把他们的孩子从里面抱回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哄,终于哄着他们的孩子从害怕长大,到开始动摇、有点心动……到开始有一点期待着长大。
被头痛折磨得奄奄一息,软在爸爸妈妈怀里,连眼睛也睁不开的孩子,很小声地问:“长大……真这么好?”
“当然。”妈妈跟他保证,“长大了,阿忱想去喜欢的地方,随时都能去。”
爸爸补充:“阿忱想做喜欢的事,立刻就能做。”
在这样的保证里,那些苦药被一点一点喂下去,那枚荆棘戒指被穿上银链,戴在小小的殿下颈间。
在这样的保证里,伊利亚最勇敢的孩子跌跌撞撞、吃力地挣脱死亡,回到爸爸妈妈怀里,期待长大的那一天。
等待他的不是这样的未来。
没有约好的未来,没有约好的“随时都能去”、“立刻就能走”。
伊利亚的小殿下终其一生,没有真正离开过帝星,甚至没怎么走出过暖宫。
这座暖宫变成最华美的冰冷囚笼,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猝不及防掉进数不清的荆棘里。
因为这一顶皇冠。
因为把这东西给他,强迫他戴上的人。
有人把他推上这条荆棘路。
……
在吞噬理智的暴怒下,碎片中的皇帝几乎无法自控,几乎要不遗余力地活剐了这个混账。
直到最后一刻,那道虚影才被含着泪的爱人握紧手臂,微微摇头拦住。
“阿忱……”做妈妈的更知道孩子要什么,哪怕已心碎到极点,站也站不稳,还是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阿忱不想……”
他们的孩子难受到忍不住、烦躁到大发脾气的时候,也仅仅是摔枕头,从不摔真正会被摔坏的东西。
暖宫里,小殿下的那间小卧室,从没打碎过一个闹钟、一只杯子,没打碎过一盆花。
他们的孩子不会希望,爸爸的碎片就这么消失在这里,为了弄死一个混账。
为了弄碎留下守卫伊利亚的剑。
皇帝在最后收手,被爱人的手揽住头颈肩膀,魁梧的身影颓然坍塌,从粗喘到哽咽。
“阿忱没了。”皇帝死死盯着那块墓碑,在无法看清的视野里,吃力地念出来,“二十三……活了二十三岁。”
在他们走后,他们的孩子不过只是支撑了六年。
这六年是什么样的日子?
是不是虽然身体不好,但有朋友陪伴、能偶尔出去透透气,就那么自然衰弱下去,安稳闭眼睡着的六年?
是不是虽然被迫做了皇帝,被迫承担了责任,但有人帮忙、有人支持,辛苦却也畅快,耗尽心血欣慰早夭的六年?
哪怕有任何一个问题得到回答,做爸爸妈妈的都不会那么心碎。
可没有,被皇帝按在地上的人,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话。
……
凌恩完全不做任何抵抗,嘴角流着血,精神力几乎被剐穿,视线还落在那座墓碑上。
现任的元帅阁下、伊利亚的战神亲手制作的墓碑,参加葬礼的人不明就里,还在赞颂。
赞颂这场葬礼的极尽哀荣、极近盛大,赞颂伊利亚最后的皇帝受这么多人爱戴,死得其所。
死得其所。
被骗着长大的小殿下,从来都不知道,长大的结果是“死得其所”。
五岁的小殿下许的愿望有整整三十条,三十条愿望里,没有“死得其所”。
……没什么人知道,这么多年里,这是凌恩唯一亲手为庄忱做的东西。
太讽刺了。
庄忱兴致勃勃地养他,长大一点的小殿下身体稍微好了,立刻多出这个爱好,到处捡东西回来养……养花养马养战神。
小殿下悄悄拜托所有被好好养大的东西,去帮爸爸妈妈。
帮爸爸保护伊利亚,爸爸做皇帝太辛苦了,又要工作,又要给荆棘戒指里灌注精神力,
帮妈妈保护他,他自己没法保护自己,妈妈保护他保护得太累、太难过、太憔悴了,他不想看妈妈掉眼泪。
“我想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不是为了我。”
庄忱十三岁那年,凌恩被人从地下擂台拎出来。有人将他洗刷十几遍,把泥土血污全都涮干净,换上崭新的衣服,送进帝星的暖宫。
走过来的小殿下,有双干净漆黑、最漂亮的眼睛,穿着细细嵌着银线暗纹的纯白衬衫,弯下腰来扶他:“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十三岁的小殿下已经能很平静、很认真地说出这件事。
十三岁的庄忱,已经意识到自己会让父皇更辛苦、让母后更憔悴,所以比起要爸爸妈妈,他更习惯躲进衣柜。
但这还不够,庄忱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由着他自己去被那些声音吞掉,他可能会不知不觉死在衣柜里。
父皇和母后不能成天担心这件事。他们还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做,要处理各种事务、去各处巡视,去守护这片星系。
……所以庄忱需要一个人。
需要有一个人,在身边……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他们能成为朋友。
“我请你保护我,照顾我。”伊利亚的小殿下对他说,“为了父皇母后不伤心,为了他们的伊利亚。”
这话可能是被记住了一半。
被小殿下养大的混账没有心,效忠皇帝皇后陛下,效忠伊利亚,效忠责任、荣誉和规则……唯独从没真正“保护和照顾”。
庄忱活着的时候,凌恩从来都没仔细想过,那句“我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是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细想过,所以总觉得,没关系。
忍耐一下、委屈一下,没关系。放弃一些东西,割舍一些东西,没关系。
再忍一忍就好了,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好了,等今年过去就好了,等这三五年结束他就回帝星……到时候他会好好对待庄忱,把这些年割舍的全都补回来。
这是多讽刺的事?
年轻的皇帝身体衰弱到极点,再也听不见、看不见,尝不出味道,精神领域即将解体的时候——到了这个时候,前线的战神阁下终于开始计划,等回了帝星,要带庄忱出去散心。
直到现在,凌恩终于完全、彻底地认清这件事。
在庄忱短暂过头的一生里,其实有很多次选择,等着他来选。
被责任和皇冠束缚的小殿下没办法自己选,被数不清的嘈杂折磨的陛下没有精神护罩,无法保护自己。
但他有精神力,他站在庄忱的身边,他知晓庄忱的过去和现在。
很多次选择,或许只要做对一个,就能把庄忱拉回来——他有数不清的机会,他看着它们从手中溜走。
他去选那个最糟的答案,于是荆棘疯长,刺穿庄忱的胸膛和血肉。
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小殿下,就这样任凭凌迟,独自跋涉过荆棘丛,留下被割碎的身体和心脏。
……他该死。
但努卡不杀他,就连心痛到极点的皇帝和皇后陛下,也不要他的命。
太阳已经要升起来,晨光熹微,星板的光芒闪烁,皇帝和皇后急着去找他们的孩子,早已经走远。
留下的只有棺椁和墓碑。
他只配活在没有庄忱的伊利亚。
/
庄忱的确喝了一点酒。
伊利亚最好的酒,藏在一家又热闹又拥挤的小酒馆里,要穿过很长的一条街。
过去的帝星有很多繁华的街道,只是很冷清、很萧索,几百年来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早已习惯了。
现在这条街却变得生机勃勃。
当然不是因为葬礼,是因为那些白塔——人们甚至开始有心情种花,道路两旁都开满了花。
没受到这场梦邀请的人,无法看到他们的小陛下,但每一户都做了他们能做到最好看的花环,插了最青翠的柏枝,洒上最干净的清水。
带着陛下偷跑出来玩的年轻人们,教陛下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去吓唬打瞌睡的猫头鹰。
这种事就不算太酷,相当注意形象的陛下抱着胳膊,拒绝参与,只是找了棵树靠着,看着他们在安静漂亮的街道上兴高采烈地打闹。
这样就已经让庄忱的心情很好了。
努卡匆匆赶回来,看到庄忱靠在树下,快步过去:“陛下。”
庄忱分他一块酒心巧克力:“怎么了?”
努卡定了定神,接过那块巧克力,不动声色将精神力翻倍灌注进来,维持住眼前的影子。
……天要亮了。
庄忱的身影已经开始变淡,这场梦在褪色、在慢慢醒过来,这是无法逆转和阻止的过程。
但至少还可以拖延。
他们还有很多精神力,还有很多人陪着陛下。
“舰队组建得不错。”庄忱说,“在机动灵活上,比大规模舰队强很多……就是得注意安全。”
如果只是因为骁勇善战、天生受战场感召,那自然很好。但如果是抱着某种献祭的念头,就没有必要。
七年前的那场告别,他自认处理得还算妥当,没人需要为过去的事负责。
“保护伊利亚,是为了保护你们。”庄忱提醒,“别本末倒置。”
年轻的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依然靠在树下,看着那群年轻人胡闹,像是随口聊天。
十九岁的独立舰队首领却倏地抬头,视线难以自制地亮了下,胸口起伏几次,攥紧手指。
他为那句“舰队组建得不错”呼吸急促、眼底发烫,不得不拼命掩饰:“……谢谢陛下。”
年轻的皇帝笑了笑,温声打趣:“这么生分了?”
努卡眼里的水汽和笑一起涌出来。他狼狈地抹眼睛,用力摇头,像小时候一样抱住庄忱。
七年过去,他已经长了不少个头,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抱着陛下不撒手,被陛下撑着拐杖,慢悠悠从屋子一头拖到另一头。
他们在长大,再长上几年……或许就要赶上庄忱。
然后他们会变得比庄忱的年纪更大,变成中年人,再过去很漫长的时间,变成垂暮老者……他们这些人很快就会淹没在时间里。
包括凌恩,伊利亚会称颂一位战神,会感谢这位战神的功勋,但这片星系其实不缺善战的剑。
但会被所有伊利亚人牢牢记住、一代一代传颂着记住的,只有庄忱,只有一直停在二十三岁的皇帝。
只要这片星系还在,这些白塔就会一直镌刻和铭记。
永远都不会有人再忘记伊利亚最年轻的皇帝。哪怕千百年后,也会有很活泼、很健康的小孩子,被领到那座陵墓前。
去小心地擦拭干净那座墓碑,去给他们的好陛下献开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