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御猪场后门时,郑成功见李定国把头上的大帽深深压低了,还装得驼起了背,心中不觉好笑,暗道这岂不是多此一举,你即便是云南王万人敌,这个养猪场里谁又识得你。李定国敲门说是求见胡三爷,立时二人就被放了进去,很快便有一个头目模样、着圆帽棉袍快靴的人大咧咧地过来,口中吆喝:“怎么这么晚才到。”便在头前带路,将二人引到后院柴房边上一间小黑屋内。
那胡三爷在后拴上了房门,倨傲神色立时消尽,朝李定国五体投地跪拜了下去。
李定国赶忙将其搀起,只见这胡三爷已是满面泪水,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您可算来了,胡老三在这疙瘩终日翘首期盼,真是度日如年啊。”
“敌巢忍辱,卧薪尝胆,胡参将你辛苦了。”
胡三爷彪躯一震,他本是大西军前营一名都司,姓胡名斌,江西人士,投军前家中世代养猪,本来一直跟随李定国部转战西南。两年前老家有人捎来消息,说族兄在京城御猪场混了个小头目,正巧大西军拟在大城市埋下眼线,他自告奋勇,来京城投亲,凭借家族畜猪之能和族兄照拂,还真在御猪场立下了脚跟,如今也算是个小主管了。时隔两年,再见少主李定国,他已是心潮澎湃了,再听他温言抚慰,更将自己连升两级,晋为参将,更是又喜又惊。
李定国也没介绍郑成功,跟胡斌开门见山便提出要在今晚进宫,可有甚么好安排。
胡斌闻言也未多问,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显是早有准备,说一切包在他身上,还有些兴奋地说道:“殿下来得太巧了,今日是初一,那清廷小皇帝要和他母亲亲自到坤宁宫参加祭神。”
郑成功眼睛一亮,望向李定国,只见他笑了笑,并未多言。
胡斌低低声音道:“殿下,你老跟这位朋友就在此歇着,稍后我安排人来送食水,前头我还得去忙,大约申牌时分,我一准回来。”李定国点头,他便抹了抹脸,开门去了。
乾清宫中,多尔衮收摄心神,暗道一有大关等尽心卫护,二有国师座下三大弟子庇佑,皇上今晚即便事务再多,当可稳稳无忧。他也就不再多想,沉声道:“陛下,多尔衮今日前来,实在是想起一些事情,一定要当面告知,还烦请您亲笔记一下。”
此言一出,殿中随侍之人包括关胤传都有些吃惊,不过顺治面色未变,挥了挥手,让一个宦官拿来一卷白绢,自己稳坐在龙椅之上,展绢于案上,右手拈起一管牙管兼毫的御笔,铺得绢平,蘸得墨饱,也不多言,望向多尔衮。
“圣上昨夜可闻炮声?”
顺治闻言微微皱眉:“我昨夜睡得安稳,未曾闻听得见,倒是今晨听到有人议论,说是卢沟桥拱极城在打炮,似是摄政王在那里指挥用兵,捉拿反贼。”
“正是臣多尔衮亲身经历,说来惭愧,那大炮确是拱极城上之红衣大炮,点火瞄准之人也是我拱极城守军,奈何在大炮轰击下死伤枕籍者,也是我大清八旗精锐。”
顺治帝闻言圆睁双眼,他年纪虽小,样貌又颇为温和,像个富家公子的模样,但此时双眼一瞪,也平添三分威仪。
多尔衮面色不变:“是那拱极城守军受了贼人的蛊惑欺骗,一时不察,误伤友军,臣担保此事不会再发生。但我当时亲眼所见,我红衣大炮霹雳惊空,火球炸地,威猛无俦,过去以其击贼只觉得无比畅快,可如今被其轰击一遭,则让我从那以后便一直有些想法,要对陛下不吐不快,适才来路之上皆在思量,是以未及手书,只得烦劳陛下御笔作个记录了。臣这些想法,可概括为五略,乃是我这几日思忖所得,应是日后我大清长治久安之关钥,是以还请陛下亲笔录在绢上,方便记于心头,择机实施。这第一略,便是要控制火器。”
顺治奇道:“我朝建国之时,便重火器,皇父更是亲自督造红衣大炮,视若拱璧与千军,我这几年也常看战报,无论关中、淮南、渡江、扬州、广州乃至今年之太原等等战役,我红衣大炮皆屡立奇功,被封‘大将军’,其他中小型火器,如佛郎机、鸟铳、三眼火铳等皆为我所用,沙场上挡者披靡,八旗之中已立火枪营,日日操练。如今天下未定,四海藏贼,火器于我正在大用大发展之时,摄政王为何要控制火器?”
多尔衮听他反驳,并无愠色,道:“陛下熟知军事,臣心甚慰,如今正值平定天下的用兵之际,自然要对火器大加利用。臣所言乃是指日后天下平定之日,便如秦始皇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一般,我朝不仅要销毁禁止民间兵器火器,更要控制我军中之火器,只因那火器杀伤力太过巨大,而我满人人数与汉人比起来实在是少得太多,伤了一个便少一个,若只是弓马刀枪,最多一击可伤一人二人,可那火器例如大炮,一发之下,山摇地动,死伤惨重,一击便可伤十人百人,一旦落入贼手,于我满清着实大为不利,是以战后便当维持目前火炮火器之规模,不必再加发展,且要严加看守,慎加使用,多派八旗亲信掌管,多加使用限制,保我八旗子弟生根发芽,茁壮发展,嗣衍千年。”
顺治似欲言终无语,默默在白绢之上书写,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用明亮的眼眸望向多尔衮,似在问道:“那第二略呢?”
多尔衮啜了口小宦官送上的香茶,道:“第二略便是今后之讨贼战役,要多用汉军汉将,若他们两败俱伤便罢了,若我汉军汉将立下奇功,只可赏官封爵,多加金银奖励,切不可裂土封藩。”
顺治帝听到那句“若他们两败俱伤便罢了”时,情不自禁地眨了几下眼眸,听罢这第二略,忍不住接口道:“启用汉军汉将甚至汉帅这事我认可,一方面是父皇当日便说过,满汉无间尽是大清子民;另一方面我八旗亲王大将在连年征战和疾病时疫中损失太多,摄政王刚刚说过,我满人少,天下汉人却是多的,有能耐的也很多,若他们心向我们,像洪承畴、吴三桂那样,尽可让他们为将为帅,替咱们打下这大大的江山。战败必罚,取胜也自然是要赏的。”
多尔衮何等样人,听出顺治此话暗含两重意思,一是要放任汉人统军出征,一是对自己所言的绝不可裂土封藩一事不接话茬,似有别的想法,不禁抗声道:“确如陛下所说,如今我朝耆贵统帅、善战将军虽日见凋零,但犹有尼堪、博洛、佟图远等人可用,后起之秀也必层出不穷,我们确可令汉将统汉军出征,但在重大战役时,也要在军中配置我大清的将军和兵马,不谈监视只言协作。满汉一家,大家和衷共济携手出征,岂不美哉?陛下曾听我讲过大元朝打南宋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