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问这个问题时,又用他那明亮的眼眸望向多尔衮,看起来并不想就这第四略再深入探讨甚么,直接跳过了。
多尔衮又喝了口茶,缓缓道:“这第五略嘛,乃是两个部分,一则对官,一则对民。对官,则陛下日后务必要广招天下英才入朝为官,同时亦要擅于运用势法术之权谋,将紧要大权一人独揽。我朝自立国以来,满朝文武看似衣冠楚楚,实则多乃庸碌颟顸之辈,且各怀私心,如今天下未定,百废待兴,臣夙兴夜寐终日操劳,仍常感捉襟见肘,常怀无人可用之叹。是以未来应广开科举,既重京城之会试、殿试,亦不可轻忽各地之乡试,不看满人汉人蒙人藏人,只要他是举人,只要有实能实干,皆可录用甚至重用。与此同时,又要对这些官员分而治之、设术以督之、遣人以察之,运用如臂指刀筷,皆要由我心指引,我意调动,不得有结党营私、恃宠生骄、私谋做大、阴怀贰心之举。”
这番话,多尔衮也是有感而发,最近他确实感到人手匮乏,自他独揽大权后一直重用自己辖下的两白旗旧人,正白、镶白两旗亲信确也忠心耿耿,不少已提拔至高位,但能力有限,有德不配位之虞,是以这次讨贼,他对尼堪这种一贯中立者都大加重用,甚至连鳌拜这种对自己微有敌意者皆加以拉拢,实是用人确已捉襟见肘了。
顺治闻言笑了:“摄政王如今不就在这么做吗?”
多尔衮老脸微微一红,也笑了:“陛下年纪尚幼,国事多由我代劳,但终有一日你要亲政,那时便知我一番苦心孤诣了。”
“朕还年幼,想请摄政王试举一例,何为设术以督之、遣人以察之?”
多尔衮答道:“过往我与你父太宗皇帝”——顺治听到他提及生父皇太极,立刻肃容挺身——“私下聊天,每对明朝之设立锦衣卫及东西二厂,监察天下百官甚至庶民,大兴诏狱之事不以为然。但当我替陛下暂管朝政之后,却发现不至山顶不见全貌,要想集权顺统,这种特务机构确是不可或缺。但是,明朝设立锦衣卫,又担心其做大,再设东西厂以制衡,如此职官没个尽头,且早已声名狼藉。我倒是觉得,日后陛下可以考虑发动百官互为监察,这样既节约了人手,又可令其人人自危,不敢结党营私,自然起到防微杜渐,治病于未发之效。”
顺治似懂非懂,这次只觉得高深莫测,不再言语,默默记录。
“至于对民嘛,总要恩威并施缺一不可,我朝入关以来,先示德容宽待之以恩,后又剃发圈地制之以威,这弓弦太松不行,总拉得太满更不行,汉人圣人也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待天下平定,陛下春秋已盛全面亲政之时,当再用怀柔之策,恩泽天下,让百姓万民同感皇帝之爱民如子之心。”
“这一点也请摄政王试举一例。”说到这个话题,顺治显然很是感兴趣,再次认真提问。
“明朝因三饷闹得民不聊生,流寇四起,天下板荡,是以我朝最简单之示恩举措,便是慎勿加赋,重视农桑。日子好过了,普通人谁还作乱?便是有些明朝的王室旧臣在下鼓动,也终不能成其气候了。”
言毕,君臣二人对视而笑,都甚是欢畅。
这边厢,黄宗羲头前带路,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出了官书院胡同东口,往北拐上大街,没走多少步,往左一拐,便进了另一条东西向的胡同。高沧侯年轻眼尖,轻呼了一声:“前头是兵营啊。”
黄宗羲在前头答道:“正是。”
话音未落,只见他往左手边一转身,拐进了一个甚是狭小的胡同口,往里走了百十步,右手往右墙上一揭,不知怎的,便掀起了一副厚棉门帘子,人便闪了进去。高沧侯抢在丰艮前头,第二个钻了进去,甫一进门,差点儿被打头而来的一股臭气熏得原路退出,但后头的丰艮已经紧跟着走了进来,高沧侯没有退路,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
看样子,这是一个肮脏的小茶馆,汗臭味、臭脚味、劣等烟草燃烧的呛人臭味、高度劣酒味还有生蒜味以及萝卜皮等下酒菜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几乎有形有质的辣眼冲击波,令高沧侯有些吃不消。他斜眼看身后的丰艮,却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便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茶馆西首正中间的炕上,盘腿坐着两个满脸尘土的汉子,身形虽瘦,手却又大又粗,正一人用一个粗瓷的压手杯在喝烧刀子,面前只有一个破口掉瓷的大酒壶,和一个粗磁盘,里头粒粒可数地躺着五、六颗搓皮花生。
黄宗羲径直朝二人走去,以他一代大儒游侠之身份,居然朝这二人微微一躬行了个礼,二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左手那位炕上长身,在西墙上轻轻一揭,掀开了墙上挂着的一幅熏得发黄的五路财神像,竟露出了一个小门,一茶馆的人都埋头自行其是,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冲盹儿的冲盹儿,也无人朝这边张望,显是见怪不怪了。
黄宗羲带头低首钻入财神像后的小门,高沧侯微一犹豫,让身后的丰艮一晃身抢到了前头,也钻了进去。高沧侯赶紧抬腿上炕,也往小门中钻去,经过掀画的汉子时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结果那汉子正好咧嘴龇牙地打了一个大大的饱嗝,那味道险些把黄山派关门弟子高沧侯熏得从炕上一跟头摔下去,定了定神,高沧侯赶紧一头扎进了小门里。
门里是条甬道,走不了几步,就又是个小门,一行人在黄宗羲带领下鱼贯出门,进入一间屋子,再从屋子出门,这才发现自己突然置身于一片神奇的天地里。
只见眼前竟是个不大不小的四合院,自己一行人乃是从北房的左侧耳房中走了出来,正站在抄手游廊里。院中一棵海棠树一棵枣树,上糊天棚,下设鱼缸,还有一小块菜地。
左手边的三间正房里,正有人在高声说着甚么,而右手边和斜前方的东西厢房里,都是一片打牌九的吆喝声。
黄宗羲朝大家一挥手,当先又往左手边的正房里行去,高沧侯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捏着鼻子跟了进去,却发现所到之处,甚是雅致,全无适才的气味,只有淡淡的茶香。
三间北房打通了,紧西头摆着一张条案,上铺厚厚的红底金字缎子,上面绣着四个大字:敬亭亲传。案子上放着白布手巾、惊堂木和折扇,案子后面端然稳坐一个白胖子,七情上脸口沫横飞,原来是个说书的先生,高沧侯招耳朵一听,原来正在说《西汉》。
朝着说书人,摆着好几排灯挂椅子,前三排每三把椅子前头还有一张方桌,放着茶壶茶碗,还有些果子饽饽。屋中几乎满座,只第三排靠外空着一张方桌,桌后没放椅子,只有一张条凳。黄宗羲也不说话,一屁股就坐了上去,高沧侯赶紧紧挨着他坐下,后面丰艮、曲明夷和吴老泉也都挤着坐了上去。自有伙计过来看茶,手拿长嘴大茶壶,往桌上的盖碗里倒入热水,又在桌上摆了几碟茶食,黄宗羲伸手入怀,掏出两小吊铜钱,递给了伙计,伙计拿手颠了颠,点头而去。
高沧侯看那小吊铜子儿,每串足足有三百钱,压低了声音问道:“京城里听书这么贵?”
“长安居,大不易啊”黄宗羲也是低低声音,“不过适才给的还有饭钱。”
高沧侯一听,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响了起来,瞪大眼睛明知故问道:“还有饭吃?”
“自然。”黄宗羲不再说话,掀开盖碗,吹了吹热气,啜上了茶水。